冻合疏离。半飘残雪,斜卧枝低。可便相宜,烟藏修竹,月在寒溪。
亭亭竚立移时。拼瘦损、无妨为伊。谁赋才情,画成幽思,写入新词!
一天天的捱着日子,终于捱到了又一个年尾。
临安城外的桃村,在这个年终岁尾的时候,依旧如往常一样寂寞冷清。今冬下过几场雪,朱小姐所居小院门前的桃溪南坡的背阴处,仍可见未消融的积雪,覆在溪边的薄冰上,覆住秋冬枯萎的荒草。院门前的一条山路,已许久没人走过,偶尔也只有上山的香客,圆慧师父庵里的香火,想必今年也不怎么旺吧,却也正合了圆慧师父喜静的性子。过去的一年,朱小姐与旧友女尼圆慧也只剩了神交。
朱小姐其实早就盼望年终,因腊月二十,照例是她母亲进山上庵堂为新岁许愿添油的日子。从门前路过,王夫人总该进来瞧她一眼吧,朱小姐一定要问上一问,可有魏仲恭的一点点音迅,哪怕只是知道他仍在扬州也好。
果然,这是一早,府里的小厮便骑了马前来扣门,向常胜交待了一句“太太和大奶奶来了,立时就到,请姑奶奶预备同去庵里上香”便又骑马回去了。过了一刻,果见来了三辆大车,前面一辆王夫人和赵氏,次一辆是两个丫头和一个跟出门的媳妇,后一辆拉的一车年节东西和上供的物品。
王夫人和赵氏在门外下了车,赵氏对出来迎接的常胜媳妇和小杏问道:“你们奶奶可收拾好了?”
常胜媳妇说道:“回太太、奶奶,我们奶奶已病了五六日不能起身,今日才好些,恐不能同太太上山进香。”
王夫人听了急问道:“既是病了,怎么不早去回我?病的可严重?快带我进去瞧瞧。”
小杏和常胜媳妇忙扶了王夫人和赵氏进去看朱小姐。
王夫人只一进了屋,便急奔朱小姐床前,只见朱小姐正卧在床上仍未起床梳洗,一副病恹恹的愁容。朱小姐见了母亲和嫂子,刚要起身迎接,便被赵氏一把摁住,“快躺着吧。怎么病成这副样子,也不说打发人来给太太和我说一声,好请了太医来瞧。”
唯有王夫人立时抹起泪来,哭道:“我的儿。”
朱小姐强撑着笑了笑道:“母亲不必惦念,已经请郎中看过,也吃了药,好多了。只是病刚好些,身上没甚力气,怕是不能陪同母亲嫂嫂上山进香去了。”
王夫人道:“不防事。好生养病要紧。”说完又问了服侍的人朱小姐吃的药和这几日的饮食起居。又向赵氏说道:“你出去看着他们把带来的东西搬了,替你妹妹打点打点。”
赵氏领命出去,打发人搬东西,又交待给常胜媳妇。
这边王夫人又对朱小姐说道:“不要怨你父亲心狠,上次的那件事着实把他气恼急了,才不许我来看你,也不许你再出去。好容易这次上山进香,我才求了他给你送些年节的东西来。过两日田庄上的年租送来,我再差人给你送点过来,过节的东西你就不必费心了,只管好生养病要紧。”说着又抹了一回眼泪,哭道:“我的儿,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病成这样,身边也没个知疼知热的。”
朱小姐忙宽慰道:“母亲多虑了。我这人少,倒也够使。母亲一向知道,我是喜爱清静的,这样就很好。只是不知道,初二那日……”
王夫人知道她的意思,便说道:“你放心,回去我同你父亲说,到时候我打发车来接你,回家去散散心也好。”
朱小姐点了点头,“原该常去给父母大人请安的。”
王夫人又嘱咐道:“这次来,我本来准备了香油和灯草做功德,顺便再给你添一个海灯,祈求些平安罢了,去去你的灾病。你好生养着吧,我们也该走了。”
朱小姐含泪送别了王夫人,常胜媳妇进来交待王夫人送来的东西,左不过一些日常和年节所用之物,却都是好的。朱小姐吃了药,略起身坐了一会子,想着母亲的话,又胡思乱想了些别的。
眼见除夕已至,朱小姐主仆四个清清静静的过年守岁。吃了年夜饭,小杏闹着要放烟花,朱小姐便打发她道:“你去前边玩吧,我嫌冷,就守在这屋子里略歇歇。”小杏果然到前边去了,真个放起烟花来。
朱小姐凭窗而望,见那烟花开了又散,亮了又灭,心中好不凄凉,想起魏仲恭,不知在扬州怎么样了,可也是一个人冷清的过年。
一曲琴音悲凉凄婉,一首七律愁肠百转。
元夜
阑月笼春霁色澄,深沉帘幙管絃清。
争豪竞侈连仙馆,坠翠遗珠满帝城。
一片笑声连鼓吹,六街灯火丽升平。
归来禁漏踰三四,窗上梅花瘦影横。
初一早起五更,常胜等进来给朱小姐拜年,大家吃了早饭,朱小姐便觉全身酸疼,左右无事,便又将小杏打发出去,自己歇下了。初二一早,朱小姐细心打扮了,谁知等到辰时过了,也没见家里来人,便心下一股悲愁。小杏安慰道:“许是太太忙的忘了,不如咱们自己去吧。”
朱小姐摇了摇头,回到床上坐着抹起泪来。又过了一刻,只听外头常胜喊道:“府里二门上的小四来了,太太打发他来说话。”
小杏忙说,“快叫他进来。”
小四便低着头进了门,在外间屋里跪下给朱小姐请了安。
那小四是二门常替赵氏跑腿的,朱小姐知道准是王夫人打发他来,便问:“太太有什么吩咐,快说。”
小四说道:“太太说了,这几日府里事忙,恐姑奶奶去了不能得暇照顾。晚些天再请姑奶奶回去住几天。”
朱小姐听了,只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小四便退出去了,临走前常胜媳妇给了他五百钱,叫他买果子吃,嘱咐他道:“回去好生回话,不要乱说,就说我们奶奶这里一切都好,别叫老爷太太惦记。”那小四高高兴兴的回去了。
朱小姐一屁股坐了,半日不能回神,暗暗流起泪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起来朝临安城方向跪了,念道:“女儿不孝,给父母大人问安。望父母康泰。”说完磕了头。小杏见了,便也跟着跪了磕头。
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朱小姐不是暗自流泪,便是坐着出神,小杏也没大注意,因大年下,整日只在前边和常胜夫妇俩个吃酒斗牌作耍。
这一日常胜媳妇送了晚饭进来,也是寻常年节的吃食,朱小姐见了没什么胃口,略动了一两口,便在旁边坐着看小杏吃饭。忽想起什么,便问小杏道:“今儿是初几了?”
小杏回道:“今日破五,明日初六,奶奶赶不是过糊涂了,连日子都忘了。也是,咱们这住的远,冷清,不如城里热闹。如果在城里,这些日正是年下,天天晚上街上正赶花灯呢。”
初六。花灯?
不如初六,不如初六。
那一年初六,从舅舅家吃酒回来,街上灯市如昼。
上一年初六,与魏仲恭相约出游,月下定情。
又一年初六,思念的情郎,不知身在何方。
朱小姐幽幽说道:“明日去观灯吧。”
小杏却真真听清了,高兴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兴奋说道:“真的?明日进城去?要回府么?”
朱小姐仿佛没有听见,并没理会,起身进去书桌前坐了,一手抚上琴弦,随便拨弄了几下,不能成曲。
小杏赶紧扒完了饭,收拾碗碟一路小跑出去,只听见她边跑边喊:“嫂子,奶奶说明日要进城作耍。”
朱小姐这一夜睡的并不踏实,一个梦连着一个梦,睡睡醒醒间,翻来覆去。起身换了新衣,坐到镜前,仍是一副病容。朱小姐打开妆匣,取了胭脂香粉匀了脸,细细描了眉眼,又再照时,焕然一新,仿似回到当年模样。对着镜中自己,朱小姐终于展露笑颜。一回头,只见魏仲恭正向自己走来。朱小姐大喜过望,只道:“端礼,你来了?”
魏仲恭神采飞扬,笑容满面,眼生爱意,快步走道:“真姐,想煞我也。”
朱小姐飞奔而去,却一下子扑空了。
睁眼醒来,原来又是一个梦。朱小姐伸手摸了摸,泪水早已打湿了绣枕。外面天已微光,小杏均匀的呼吸声从外间传来。朱小姐定了定神,望着床前的锦屏,屏上绘着远山孤舟,多希望那舟上的人是他啊,此刻正架舟而来。
早早吃了晚饭,小杏便收拾起来。常胜媳妇进来说:“不如我留下看门吧,家里不能没人,让小杏陪奶奶去散一散闷。”
朱小姐说道:“都去吧。这上山去只有一个庵堂,大年下也没人来,想来不要紧。请山下住的王妈妈帮忙照看一下门户便可,记得给她拿些米、肉、银钱。”
常胜媳妇答应着去了,先叫常胜取了东西给王妈妈送去。回来便套车,主仆四人出发进城去了。
临安城里自比桃村热闹千倍,申时未过,街上便渐渐行人多起来,各家百戏、杂货、吃食开始支摊摆货,尤其是那卖灯的,各样的花灯张挂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夕阳只一落幕,人们都吃了饭,三五相约出来观灯赏景,不知不觉间,人声鼎沸起来。
朱小姐的马车,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此时御街上还不太拥挤,朱小姐的马车顺利的行了过去,来到去年初六与魏仲恭私会的茶楼。虽说正经灯市以上元最佳,然而因为宋廷偏安,百姓安居,从初五开始连着十来天,都有夜市灯会,不过只有上元一天城门彻夜不闭,外县的人可以进城来参加节日,才会显得更热闹些,直到过了十六,这个年节才算过完。
常胜媳妇和小杏左右两个搀扶了朱小姐下了车,不敢多做停留,急匆匆上了二楼要了临街的雅座包间,常胜赶了车自去下房歇息不提。进了房间,朱小姐才敢摘下风帽,露了脸出来。堂倌照例进来上了茶点果碟。
常胜媳妇过去开了一扇临街的窗户,刚好一个烟花在窗前炸开来,照得天光一亮。小杏倒兴奋起来,“这里正好,又得看灯,又得歇着,只是不如在人群里热闹。”
常胜媳妇说道:“出去撞见人就不好了。”说完帮朱小姐除了斗篷,扶着坐了,服侍吃茶。
朱小姐同去年此时一样,还是穿的那件绣牡丹的桃红斗篷,丁香色织锦缎的裙袄,一样的头上插着魏仲恭当年送她的凤穿牡丹的金簪,只是不见当年相会的人。外头街上依然热闹,烟花灿烂,小杏亦在窗前兴奋的东指西望,唯有朱小姐,只是思念着远方的情郎,回想着当年的情景。
灯市渐渐进入**,城里的人们似乎都出来了,朱小姐一边吃茶一边看着小杏在窗前手舞足蹈,突然茶楼里却传出吵闹声,惊得朱小姐立时站了起来。常胜媳妇忙到门口看了,回手关了门说:“不要紧,是两个吃了酒的醉汉,不知从哪里跑来,堂倌正在交涉,想来一会儿就走了。”
没想到常胜媳妇却没说中,那两个醉汉不仅没走,越发闹到楼上来,眼见吵闹声越来越近,小杏只得护住朱小姐退到最里面去,常胜媳妇守在门口。
因是偷偷出来,真是越怕撞见人,越是麻烦找上门,那茶楼的掌柜和堂倌两三个人也拦不住,竟直闹到这门外来,只听一人含混不清说道:“知道……小……小爷……我……是谁吗?我……父亲……可是……当朝二……二品大员。”
另一个也叫嚷道:“哪里……哪里来的野人,都给我……统统赶出去,今日本少爷……就要在……你这观灯……观灯。”
堂倌说道:“二位爷,客都满了,确实没有空房间。二位爷不如到别的馆子看看。”
“我不去。我……就要在这,就要这间,要这间。”说着就来推门,吓得屋内朱小姐和小杏不敢作声,直往后缩。
堂倌说道:“使不得二位爷,这里面是女客。”
“女客?那更好,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女客。走开。”
“咣”的一声,门被推开,便见有两个着巾帽华服的年轻小爷醉眼迷离踉踉跄跄的要往里闯,店家掌柜和两个堂倌极入劝阻。常胜媳妇忙上前拦在门口,说道:“现有女客在内,二位爷还请回避则个。”
此时两个醉汉的随从赶来,制住了常倌和掌柜等人,见常胜媳妇阻拦,又上来一人一把将她拉了出去,两个醉汉得以进了房间,看见缩在墙角的朱小姐和小杏二人,立时奸笑道:“哟,还真有……两个娘子。想是在等爷们的吧。”两个人俱是一样的淫|声浪|语,大喊大叫,说出的话语不堪入耳。
小杏护着朱小姐,两个人躲又躲不开,走又走不掉,真真是无奈之极。
突然一个醉汉貌似认出了朱小姐,清醒了几分,说道:“我知道了,这不是,这不是魏相公那个……幽栖居士……胡——夫人么?真是个病美人啊!幸会、幸会,说着便往前扑。”
小杏将朱小姐挡在身后,假壮身胆厉声说道:“既是知道我家奶奶,想来也知道临安府朱老爷,还不快快退去。”
另一个听了也来了精神,似乎酒也醒了,凑上来道:“什么?这位真的是幽栖居士?莫不是骗我吧。你知道我可是最爱幽栖居士的诗词了。”
“骗你作甚,魏相公临行前我去相送,小夫人在马车里掀了帘子和魏相公说话,刚好被我瞧见,这一面便令我终身难忘啊,从此夜夜思念。怎么样,小夫人?魏相公一时恐难回来,不如还是跟我们两个亲和亲和吧!”说着又是一阵奸笑。
“自从见了小夫人诗词,恨无缘一见,我爱你爱的都不行了。今日真是有缘啊,能在此得见小夫人真容。”
朱小姐没想到碰到这等事,真是藏又藏不得,躲也躲不掉,羞得满面通红,只管侧着身躲在小杏身后,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却有人破门而入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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