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这是怎样一种孤独,才能写出这样的词句。真真愁煞人也!
朱小姐一看,却是常胜夫妇,冲进来死死拉着两个醉汉,说道:“奶奶快走。”
小杏护着朱小姐正欲往外走,那些随从又赶了来。
原来常胜媳妇趁人不备,急忙去唤了常胜来,见那些随从正与店家交涉,便欲进来救人。随从们见有人来了,又腾开手来拦常胜,见了就扭打起来。无奈常胜一人,敌不过对方四五个,片刻便被摁倒在地,狠揍了起来。
这边正乱作一团,哪知早有一个小伙计赶去报了官,来人不问青红皂白,将醉汉一伙和常胜凡闹事的一概拿了。
朱小姐心想这下糟了,常胜媳妇在那吓得直哭,说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定是送到临安府去了,奶奶,我们回去求太太吧,快把常胜救出来要紧。他已被那起人打得不轻,如今又被官差拿了去,定是要吃苦头的呀。”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朱小姐只得命常胜媳妇前去央烦店家,讲明身份,快寻个人将她们送至朱府。那店家听了,忙命一个小伙计去后头套了朱小姐的车出来,好生将她三个送到朱府大门,又对常胜媳妇说道:“夫人回去早些想法子救人要紧,小人倒认得那二位小爷,一个是户部刘侍郎的外甥,一个是枢密院中书侍郎赵大人家的公子。”
到了朱府侧门,常胜媳妇上前命门内的小厮牵了马车,和小杏二人扶了朱小姐,直奔王夫人后房。
王夫人正与赵氏计较年节送礼请客的事,见朱小姐进来,满脸惊慌,不知是因何事。朱小姐讲明事由,跪求王夫人道:“事到如今,都是孩儿过错,求太太开恩,先把人救出来要紧。”
王夫人听了,又惊又气,惊朱小姐竟做出这等事,气不知哪家的小爷如此无礼侮人,却又一时没了主意。
赵氏先去搀扶起朱小姐,说道:“太太先莫急,姑娘也莫惊慌。官差拿了人,必是要送到临安府,老爷肯定会知道的。只是今日天晚,拿了的人也是先押了,明日才能过审。这件事是对方醉酒闹事无礼在先,又打了咱们的人,不如太太先去和老爷说明白,想个法子先把常胜接出来,再做理论。”
王夫人想了一想,便命宋妈妈来说,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到前边去见老爷说明此事,就说我的话,请老爷慈悲,本是对方无礼在先,惊吓了姑娘,又打了常胜,先将常胜接出来看看伤病。
那宋妈妈去了一时,回来向王夫人回道:“那两家子皆来了人,正在外书房里见老爷。我已将太太的话同老爷说明白了。又在书房外头向跟老爷的相公悄悄打听,那两家的公子因有功名在身,愿意向咱们家赔罪,大事化小,只说是下头的人喝了酒不醒事,俱保训戒。现老爷正发了令,命相公去府衙按此结案办理,两边的人一并放了。”
常胜媳妇听了,忙跪下磕头谢了太□□典。
王夫人对朱小姐道:“外头的事好办。只是你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只怕你父亲那里,还有话说。”
赵氏见宋妈妈在那边扭扭捏捏,面有难色,便问:“可是还有事?还不快向太太回明。”
宋妈妈只好向前跪了,说道:“老爷说,今日天晚,姑娘既然来了便留宿一晚,明日一早,速速离去,不许再来,府里也不许再去人,让姑娘自生自灭罢了。”
朱小姐一听,顿时呆了。王夫人惊问:“老爷真是这么说的?”
宋妈妈道:“不敢隐瞒。因那边调戏……”宋妈妈瞅了瞅朱小姐,又道:“在茶楼与咱们家姑娘发生争执,老爷气恼不过,说了这些气话。过一阵等老爷气消了,太太劝和劝和也就是了。”
赵氏见宋妈妈话里有话,便向王夫人说道:“姑娘今日受了惊吓,不如早些歇息吧。姑娘的旧屋子因多日无人打扫,不如就在太太这后头耳房里安置一晚,不知太太意下如何?”
王夫人点了点头。赵氏便叫了两个人进来,命服侍朱小姐过去安置。这里只剩下王夫人、赵氏和宋妈妈三人,王夫人命宋妈妈细说详情,宋妈妈便把那两位公子如何调戏侮辱朱小姐,外头又是怎样添油加醋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一五一十告诉王夫人,把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哭个不住。
赵氏在一旁好言劝解,又是骂那两个醉酒闹事的人,又是骂那些传的人,又说:“一起子糊涂没人伦的东西,只盼着别人家的一丁点事,就不分青红皂白乱说起来,白的也管给你说成黑的。太太消消气,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依我看明日一早,早早派人将姑娘送回去为是。不为别的,一是不叫老爷看见生气,二是也免叫外人看见,更多些别的话编出来。过不了两三个月,事情也就过去了。到时候等老爷心情好了,再慢慢劝解。”
王夫人哭道:“偏偏遇上这样糟心的事,你姑娘的名声,这次可算是一点也没了,叫我和你老爷的脸还往哪搁。她也是,不在那边好好待着,又跑出来做什么,惹了这种事在身上,这一辈子不就毁了么。”
赵氏又劝解一番,安置王夫人睡下。
朱小姐一夜没睡,次早五更,天刚蒙蒙亮,便起来命小杏收拾,又命常胜媳妇出去寻了常胜,几个赶在刚开城门,悄悄走了。
王夫人也是心口疼了一夜,天快明时才稍微闭了闭眼,刚一醒来,便听宋妈妈来报,说朱小姐已经走了。因见太太睡着,便没打扰。只说请太太好好保养,不能膝前尽孝。正说着,只见赵氏走了来问安,王夫人便问她:“你姑娘一早不知几时走了,你可知道。”
赵氏回道:“我也是才知道。不过太太放心,我就怕如此,昨夜我就吩咐下了,命二门上照看。那边姑娘一走,便有人来回了我。我想还是随她去了吧。”
敖过寒冬,便又该春盛了。魏仲恭走了快一年,魏夫人也整整一个秋冬不来探望,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啊。
初七回来后,朱小姐便闭门不出,茶饭也没好生吃,整日以泪洗面,黯然无语,一日日更加瘦将下去,简直就剩一把骨头。
年节刚过,只听外头打门,有客来访,却是半年多未见的魏夫人。
朱小姐一把拉了魏夫人的手,又惊又喜,流泪问道:“魏姐姐为何许久不来看我,可是有端礼的消息?”
魏夫人看她瘦的没了人形,又是哭得满面泪痕,拿手帕子替她拭了泪,又自己擦泪道:“好妹妹,怎么病的这样了。都是姐姐不好。”
朱小姐急问道:“姐姐快说,端礼可有信来?他怎么样了?为何不给我写信?”
魏夫人道:“妹妹莫急。听我细说。去年那件事后,我曾说慢慢谋划你与胡澥和离之事,不想被叔父知道,将我家相公叫去训斥了一番,不许我们插手此事,还命我三年内不许与你来往。后来端礼捎来家书,问我你的近况,说多日未曾收到你的音信,送来的书信你也不回,我便疑惑此间有事。后来悄悄与颜大嫂子打听,才得知你与端礼来往书信,都被叔父私自扣下了。因叔父不许我来,我也急得什么似的,又没办法告知你。今日我是听说了初六灯市的事,又在家急得团团转,不知你还怎样呢。因实在担心你,也顾不得许多了,外头雇了车,来望你一眼。”
朱小姐听了,面色惨淡,双泪齐流,不知说些什么。
魏夫人见她模样,直摇她喊道:“妹妹,妹妹,你不要吓我呀。好妹妹,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可是如今叔父下了死令,一时半会儿没有别的法子。妹妹千万保重,日后再图他法,千万不要想不开呀。瞧瞧你如今病的,都没个人样了,这样可叫我怎么和端礼说。”
朱小姐只淡淡说了一句:“端礼,不要告诉他。端礼。”
魏夫人又说了些别的,朱小姐一句也没听见。
真的是春日来了,连着刮了四五日的东风,仿佛一夜间,外头的树梢上都绿满枝头,连发的晚的,也冒出了嫩芽,溪边的桃杏花开了又谢,门前的溪水也涨了起来,淙淙湲湲。说是溪水,其实只是因名字叫做桃溪,却比一般的小河还要阔些。每逢春夏溪水暴涨时,水流湍急,从山上奔腾而下,汇入下面的湖里。
顺流而上,山间只有一座庵堂,平日都是些贵族官宦家的女香客,因有另外一条更为平缓的路上山,朱小姐小院的门前,倒是不常有人来往。
这些日,朱小姐所住的桃村,倒是常有陌生的人来回探看,常胜媳妇从外头回来,也有些闲言碎语传到了朱小姐耳中。别的朱小姐倒不甚理会,只有一件,因有人说,那胡家虽不在京城,却也听说了朱小姐在这边的事,传出话来说倒不如让她病死了的好,省的连带坏了胡家的名声。朱小姐听了,倒往心里去,心下来回思量,不能释怀。自己虽与胡家有怨,然而休妻无望,和离又不能,如今又有这种事传出去,叫胡家这样咒骂自己,真是满腹委屈怨恨无处发泄。
又有一日,常胜进城办事回来,急忙跑到后院来,在廊子外头喊道:“奶奶、奶奶,我听说,魏相公要成亲了。”
朱小姐一听,瞪时立起,急忙跑到门口,朝廊下站的常胜问道:“你快说,是怎么回事?”
常胜说道:“我今日进城去,路过那李家布铺,正巧官媒婆从里头出来,在门口正与人说,魏家要与魏相公续弦,已经相看好了,央她去与谁家的小姐提亲,礼都过了,只等魏相公回来便择日成亲。”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将朱小姐击得站不住,扶着门倚了。
小杏急忙将朱小姐扶了,送到里面去。
朱小姐呆了一刻,拉了小杏问道:“可是真的?可是真的?端礼他,要娶亲了?端礼回来了?他为什么不来看我?”真到此时,朱小姐才流下泪来,一连串的问了小杏几句。其实她也没想小杏能回答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自己等了这一年,却等来了这样的消息,恨不能马上见到魏仲恭,向他问个明白。
夜不算黑,有星有月。一钩弯月,悬在当空,忽隐忽现。夜风在山间回响,呜呜咽咽,吹得天上云一条一条急急向北飘去,吹散最后一片残红,芳菲满泽。
朱小姐鬓发松垂,脖子后头挽着一个髻,还是睡前的模样,只是穿了一件家常罩衫。
她立在牡丹花前,呆呆的望着。那是去年生辰,魏仲恭亲手所植。今年又到三月春盛,牡丹花早已枝繁叶茂,只是未见花蕾,不知今春能否绽放。
朱小姐看了一会儿,拖着轻飘飘的病体摇摇晃晃的朝前头走去,兀自开了院门,来到溪头桥上。瘦弱的身影颤颤巍巍,松散的长发与略显宽大的衣袖迎风乱飞,朱小姐仰头望了望天上的弯月,任凭夜风吹干了泪痕,吹透了衣衫,她也没有发觉,心中只有一个名字——端礼。
绝望的心犹如越聚越多的阴云,活下去的希望已然沉在溪底,幽栖居士朱淑真,终将用最纯洁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令她愁肠百结孤独寂寞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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