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片狼藉,静婉捡了些能用的,剩下的都堆在一起准备做烧柴。
冬霞把小桌勉强拼凑好,站起身来拍拍沾满竹灰的手,同静婉说:“我听说二爷昨夜就出去了,今早也没回来。姑娘既找不到二爷做主,不如去找找国公夫人和老太君,不能让大小姐这样欺负了姑娘去。”
静婉一脸难为,抱着仅剩的两个小碗坐在地上。
初来高家,她还以为高家是男人做主,后面才知,如今依仗的都是继母王氏,高家用着她的钱,享受着她带来的权势,这样厉害的人,连嫡小姐高诗君都要看其脸色,再去找老太君和夫人,不过是给她们徒增麻烦罢了。
说到底,虽住一个屋檐下,到底不是一家人。
冬霞不爱多说话,见她苦恼着,只思量自己该怎么做,正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仔细听,还不只一人。
以为是那个疯姑娘带人来闹事,冬霞疾步往外走,却看见五六个奴仆正抬着桌椅等一干用具进来,跟在后头的是个年轻公子,瞧其穿着打扮,她一沉思便猜出来者身份,只行礼道:“见过公子。”
泊君倒真没有见过这般高大的婢女,难免多看一眼,很快收回眼神后,他疾步进去,院子里的狼藉早被收拾好了,现下真的是“家徒四壁”了。
静婉还抱着碗,愣愣看着他。
泊君先是吩咐家奴收拾干净院子,又让他们把带来的家具摆放好,他走到静婉面前,把她手里的碗抢来,那碗还缺了口,再用就要划破口的,当即扔到地上,再说话时,言语间多了些责备:“若不是有奴仆多嘴,我还不知道你这儿怎么了。高芸来闹,你就任由她闹,任由她欺负?”
有一段时日不见,泊君又长高许多,足足比静婉高了一个头,身上多了些男儿气概,少见青涩,说起话来,也不如从前那样温柔了。
静婉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泊君只说了这么一两句话,就惹得她鼻头发酸,眨眼功夫,那眼泪哗哗掉下,她不好意思让泊君看到她哭,两手捂着脸转过身去。
泊君来此,又怎么是来惹她伤心的,想要安慰她,那手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在她肩膀上。
他也叹气,就近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好一会儿,静婉才止住哭泣,慢慢转过身来,只是她一直低着头。
泊君递去一块锦帕,她拿过来,因方才哭得厉害,鼻音又重,道谢的声音也含糊不清,把眼泪鼻涕擦干净后,也不好意思再把弄脏了的帕子还回去,一团乱地抓在手里,只说以后寻块好帕子还回去。
泊君打趣:“我这帕子可是冰蚕丝织的,蚕丝珍贵,每两就要以黄金为计,你瞅瞅你这院子摆的,零零总总加起来可能凑齐十两银子?”
静婉真随了他的话往自己院里看了一圈,只扁着嘴委屈巴巴的,见她眼睛又要红了,泊君赶忙道:“行了,同你说笑的。冰蚕丝可只供应宫廷,我哪有那东西,这只是块寻常的帕子。”
静婉终于抬眼瞅他:“堂哥又逗我。”
见她情绪好转,泊君终于正色,同她说道:“来你这之前我已经教训了高芸一顿,她不敢再来闹了,你且放心住着。还有这些家具,暂先用着,明日我再叫人给你补些。”
方才是委屈得哭的,现下听了堂哥的话,又是感动得哭的。
泊君要准备科考,日日专心读书,却不曾忘记过他,隔些日子便叫小厮送些点心过来,还有玉料,也都挑着好的来。
这个家里,他是唯一把她当亲人的。
哭泣实在是件晦气事,静婉吸吸鼻子,道:“堂哥大恩,无以为报。”
泊君叹气:“不需要你报答,只要记得有事找我就行。静婉,莫要把堂哥当外人就成。”
母亲看顾得紧,先生也还在书斋等着,他不能多留,站起身来,能看到静婉柔软的发丝,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才转身离开。
才走两步,静婉想起什么来,赶紧追上,声音也有些急:“堂哥不要再去找高芸了,可莫要惹怒她。”
高芸背后是王氏,连国公夫人都如此忌惮她,泊君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泊君一下就明白了静婉的意思,他没有回头,却回想起自记事以来家中种种,母亲哀怨的声音,妹妹忍耐的神情,还有闹市那一跪,乃至今日之事,俱都因为家中妇人背后有个断了根的阉宦。
读了十多年圣人书,难道也要屈居于阉人之下?
他嘲讽一笑,声音却实足温柔:“静婉放心,我有分寸。”话说完便匆匆走了。
等他离开,冬霞才进来,她不欲偷听二人说话,可自小耳力极好,能听个大概,再看院子里摆的桌椅家私,终于有点样子了,可不愁今日是不是要端着碗坐在台阶上吃饭了。
如今一个院子,也只剩下一个冬霞在,静婉怎好意思看她一人收拾着,当然也在擦着桌子。
才擦了一会儿,她觉得这小圆桌着实眼熟,一想,这不是泊君院的吗?他竟把自己的东西抬来了。
堂哥待她如此真诚,静婉更觉愧疚。
等泊君回到自己院中,果然,那里确实没剩多少家私。他尚节俭,母亲更不准他被金玉腐蚀,吃穿用度皆不奢侈,如今大半家私都已送给静婉,他这边更是空阔许多。
还不等泊君拿起书来,母亲就过来了。
他不意外,自己这点动静哪能瞒得过母亲,当下起身迎接。
国公夫人出口便是苛责儿子插手二房杂事,怨他不该招惹高芸,恐怕王氏待会就要朝他发难。
“你以后是要入仕为官的,要是把杨家人得罪了,便是考中状元,也只怕会将你远远贬到偏远之地做个芝麻小官,不能出人头地。甚至连你父亲的爵位,也会落到二房头上。泊君,你就不能不让娘操心吗?”
国公夫人拿着手帕擦着眼泪,早些年的严声厉语早用不得了,小儿长大,不是曾经那个受他控制的稚子了,如今她换了招数,多在子女面前示弱哭诉,叫她们生出些对不起父母的愧疚之心来。
泊君哪里不知母亲心思,若是以往,他定要先向母亲赔礼道歉,说自己的不是。
可今日,他有些厌烦了。
瞧母亲坐在一旁掩面自泣,泊君突然想到了离家三年的表哥来。
便是不中第一甲,可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怎么可能连上榜的机会也没有?
卢昶落榜未尝没有让高泊君失落过,连表哥那样厉害的人都能落第,那自己这样资质只是胜于常人一般的,岂不是更无希望。
天下俊才,如过江之鲤,竟比他想象得还多。
还记得第一年,读书至深夜,疲乏休息时,瞧见飞蛾扑火,不顾一切,便觉得自己这般用力,可是也如飞蛾一般,终落得个明火烧身,一无所获。
今日听母亲那句出人头地,他突然想起,那年老太君生辰,他与表哥行至家中花园,笑谈表哥金榜一甲手到擒来,却没想到表哥反问于他:“你觉得我能及第?”
他当然觉得!
可今日一想,却察觉出一丝不对,可是在那时,表哥就预料到自己会落榜了?
他不是只会念圣贤书的孩子了。同窗常议朝政,他虽不会多言,可闲谈间也多是用心听着,朝堂诡谲,多少腌臜事夹杂其中,阉宦当政,朝堂黑暗,便是中第,要想有个好前途也得往那杨家投上名帖,多少满怀天下而秉持正义之心的士子为此愤懑不甘。
聊天之间,不是没有同窗话里话外暗示高家与杨家有姻亲之好,他高泊君仕途必定大好。
那时,泊君只觉羞恼,像是受了极大侮辱。
他已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群才华出众而又不屑低首于宦官的清流之中,他早被孤立排挤了。
只因他家中有一位嫂嫂,这位嫂嫂认了整个大魏最后势力的阉人为义父,自此,鸡犬升天。
表哥可是因此才不愿待在平都的。
泊君嘲讽一笑,却也无心安慰母亲,只走到书桌前,背对母亲:“我要念书了,若是母亲无事,便请离开吧!”
国公夫人察觉到公子冷淡,却更高兴泊君愿意一心读书,擦擦眼泪就出去,要给泊君重新添些家具。
再说王氏那边,高蕴不像是与简单置气,一月来竟不曾回家一次,还命小厮将他的衣服都收拾好送去官署,他就在官署住下了。
往日有矛盾,都是闹几日便好,还多是高蕴放下身段来哄她,这次守了一月空房,王氏终于慌了。
前几日王氏跟着国公夫人到相府参加茶宴,竟听到嘴碎的妇人说红袖坊来了些域外妖姬,身段惑人,勾引得家中老爷们夜夜流连。
妇人们一一抖落自己知道的那点消息,隔着屏风,王氏竟在她们嘴里听到了自家夫君的名姓。
她们说,原来那位高二爷也去了呢!
几个妇人掩唇,笑而不语。
王氏一怔,心里突然发慌,高蕴真去找那些贱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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