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我自己是不是很凶,我没说话,其实是有一点的。
——《木槿日记》
其实今天,木槿没想到会有人来找自己。
他在火车站下车,仅凭一张印有地址的纸条寻路,本来想给温怀夕打电话,刚摸出手机,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条欠费通知。
木槿盯着灰暗的消息界面,半晌后叹了一口气,将手机小心的放在书包内层。他的手机是继父淘汰下来的旧货,屏幕划得四分五裂,外部也是破损严重,平时除了接打电话外也没有其他用途。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站在高耸入云的大厦底下,人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黑米,都不用水,密密麻麻的蚂蚁围过来,一冲就散了。
木槿站在原地,有些踌躇,又有些没由来的有些心慌和迷茫,像是突兀的闯进鹤群的农村大白鹅,唯一相像之处便是两只笨拙的不会飞的翅膀。省城人太多,也太吵,这里没有县城里浓妆艳抹的小女人,也没有大热天光着膀子开杂货铺的胡子大叔,有的只是清一色的白领公文包,千篇一律的西装蓝衬衫,他们步履匆匆,面色急切,没有任何人停下哪怕一秒钟的驻足,分一个眼神给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外地人。
许多只在书本和电视上见过的东西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在他眼前放大。木槿努力忽视掉那点陌生的不安,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听说那里会有免费的凉亭,如果人少的话,他可以把书包放在那里靠着它睡一觉。
然后其他的,其他的,他可以明天,或者睡醒后再想。
孤身入局,活在当下就是一场前途未卜的豪赌。
只是他没想到,像省城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也会有和小县城一样的流氓小偷。
他如愿找到了一处偏僻又安静的地方,那里有个中国古建筑似的凉亭,飞到天际的檐角,缕金的盘龙柱,还有亭内屋顶九天玄女揽月图。
这里并没有人,他将书包放在柱子边上,自己倚着闭目养神。可能是这里风凉地静,他很快就进入了浅眠。
迷糊中,似乎有人在翻他的书包,那手很大,很粗鲁,在他上衣的口袋里翻来翻去,还夹杂着一些不是很明显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木槿醒了,和几个染着黄毛,穿着紧身皮裤,带着掉了漆的大金链子的精神小伙对上了眼。
接下来的事,他不是很想回忆,身上除了木兰给他几百块钱外没有其他的,钱藏在内衣背面缝的口袋里,黄毛们把书包扔在他脸上,木槿咬着牙,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我没钱。”
然后,木槿被他们拖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那里紧挨着厕所,很臭,很脏,是下水道的味道。
他在家的时候,身上很疼,在这里也是。
在他满怀希望的时候,现实给了他一闷棍。
——
陆清都一手把握方向盘,一手调了调后视镜的位置,往后瞥了一眼,道:“冷?”
“不,不冷的。”
木槿在后座蜷缩成一团,这车看起来很贵,弄脏了是赔不起的。他紧紧的靠在边上,正好看到陆清都蹙着眉,往后视镜望了一眼,勾着耳边的线在戴着的口罩外侧又加了层。
他微微低下头,若非陆清都开口,他绝不先说话。车窗从木槿上车后就全部打开了,冷风飕飕贯进他单薄的衣领,上衣被风吹的鼓鼓的。
其实是有点冷的,入秋了,天气变化无常,经常下雨,出门都得备两件长袖。
但是他想,他真的是太脏了,血的味道和臭水沟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头脑眩晕。
风吹得冷冽,才觉得清醒些。
陆清都没再说话,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捡一个脏兮兮的“破布娃娃”上车,明明丢给沈南星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这一趟,他原本可以不用来的。
但他惯会给自己开脱,陆清都最是心胸狭隘,容不得一点沙子。所以他想,一定最近和他堂弟呆在一起的时间有点多了,沈南星那个傻吊,他总是让人心烦。
他又看了后座那个小心翼翼的人一眼,心里念叨了两遍“木槿”,然后冷酷无情的将不正常的一部分也归罪到他身上。
其实忽略掉这个“破落户”身上的臭味和腥气,那他这张脸,和这个名字其实挺般配的。
他看起来营养不良,神色恹恹的,似睡非睡,一双眼睛却又大又圆,眼白又多,一直含着水,睫毛弯得翘,翘得长,这就导致眼睑下的乌青很明显,像耷拉下去的塌蛋糕,虽然细节不太美观,但整体还是能看的,如果不嫌弃,也还是能吃的。
似曾相识的名字,第一次遇见的人。
想到这里,陆清都更烦了,他摘下墨镜,双手握着方向盘来了个加速,急转弯。
木槿惊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他能感觉到陆清都的不快,他惶惶不安的将双手交迭,似乎这样会有一些安全感。
一路沉默,大概三四分钟后,车子停在一处豪华小区里。
“下车。”
陆清都没有摘口罩,他熄了火,在后座车窗上敲了敲,“到了。”
“……好。”
木槿小心的跟在他身后,上楼,刷卡,开门,他站在门外的地毯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今天来找他的两个人,应该都和温怀夕认识,但温怀夕也没有说让他去别人家里。温怀夕在省城有房产,他一早就把钥匙邮递给了木兰,地址也夹在里面,他说他现在在巴黎赶不回来,让木槿先住下,他给房子请了保洁,一周来一次,学校那边的事他也会处理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木兰是温怀夕家收养的义女,她的父亲和温父是关系很好的战友,他牺牲的时候木兰才十岁,母亲改嫁不带她,家里又没有别的亲人,温父便和温母商量着收养了她。
如果不是成年后悄悄怀孕,受男友蛊惑与他私奔,现如今,她也还是温家大小姐。
与男友私奔不到一年,孩子也顺利产下,木兰本以为会和男友过幸福日子,没想到隔日他便告诉木兰自己家里有事,过几天再来接她,并留下了三千块钱和一只手表作为信物。
木兰满心欢喜,等来的却是男友的杳无音讯。
经此一遭,木兰抱着孩子哭了很久,最终接受自己被骗的事实,凭着自己曾经名校毕业的优秀成绩,入职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当了名财务管理员。
她自觉愧对于养父母,便狠心和他们断了联系,只和她的弟弟——温怀夕,保持着偶尔的通讯。
她比温怀夕大十四岁,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感情深厚,一时难以割舍,再加上当时的温怀夕还没上初中,小小的年纪只是哭着找姐姐。木兰心软,哄着他,和他诉说自己的境况,悄悄抱着木槿和他见面,或者寄一些土特产给他。
那时的木兰二十四岁,温怀夕十岁,木槿才刚满月。
过了九年,木兰结婚了,对方是个皮肤黝黑,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工人。王铁军对木兰很好,对木槿也和蔼可亲,木兰暗地里观察了好几次,觉得他可靠,便和他结了婚。
只是没想到,婚后如此艰难。
她的丈夫有个致命的恶习——酗酒。
木兰得知这个消息,天都塌了。酗酒虽然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但对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只要沾上这个字眼,便是这个家庭的灭顶之灾。
王铁军在工地上干活,身材高壮,力气也大,喝醉后经常对木兰拳打脚踢,时间长了,对木槿也百般看不顺眼,觉得自己是在替别人养儿子,心里憋屈。
他痴酒成迷,经常和工友打牌,钱很快没了个精光,恰逢木槿考高中,王铁军冲到房间和木兰一通吼,大致意思就是木槿不要上学了,高中学费,书本费,乱七八糟的项目都很贵,家里没有金山,木槿也不是他的种,凭啥要出钱供他上学。
木兰和他僵持不下,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木槿上了一所最末流的高中,这里的学费很便宜,但三年考不上一个大学生。
入学的第一天,木兰抱着他哭,木槿中考是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出来的,现在只能上个没希望的学校,将来也考不上好的大学,对于这个不争的事实,母子俩很绝望。
后来这件事被温怀夕知道了,当即拍板让木兰离婚,木槿上学的事由他来安排,但由于他现在人在国外,便先让家里管家邮寄了省城房子的钥匙,让他们过来住。
木兰答应了,她让木槿先走,她还要和王铁军协商一些离婚事宜。
那天王铁军又喝醉了,满身皮鞭印的木槿被锁在狭窄的杂物间关了两天,最后还是同样伤痕累累的木兰找到钥匙开了门。
她让他走,去找温怀夕,去找舅舅,在光明日子里熠熠生辉。
他走了,因为再不走,王铁军就该下工回来了。
“你先去二楼客房,里面有浴室。”
木槿扶着墙壁猛的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踏进了陆清都的家门,简约又奢华的风格,装潢气派的大厅,陆清都正站在他眼前,面色不虞。
“……好,好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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