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光是慕容宇，就连木兰从前也是萧映的下属，可见风水轮流转、如今翻身做主人了。

两人说起从前在关中的事，都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那时候我只想着跟着大哥多多立功，以后回到六镇，当个统领什么的。”

慕容宇说，“你那时也没有想到，不过几年、你就真的能够打到建康城下了吧。”

其实经常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萧映都有一种神思恍惚的感觉。

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但是从哪一刻变成梦的，他也说不清楚。

可当他清醒过来，虽然看不见黄粱，但他也知道这绝对不是梦。

因为每一步都是他亲自走过来的，这是脚踏实地，不是虚无缥缈。

“说起来还是我们六镇是福星，你若是没有认识木兰，也不会有现在吧。”

萧映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这些事。”

“就算之前不知道，这一路上我也不是聋子。”慕容宇笑笑，意味深长地说，“等此番回去，怕是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从来，开疆扩土、一统天下都是帝王的功绩。

更何况，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说要学人家做忠臣，怕是也没人相信。

那高坐皇位之上的天子不相信。

你手下的人也不肯相信。

只有你更进一步了，他们才有更好的将来。

他们六镇将士久居边陲，本来只是那些贵人手中的一柄刀。

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想要了就随手丢弃。时间久了、连磨刀都懒得磨，反正废了一把，还有别的。

他们到死也不会想到，从前的刀也能够回过头来捅了自己。

不过，明明木兰在洛阳已经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为什么她却突然转向南朝？

对于六镇而言，江东实在是太远了，远的好像另外一个世界。

而且，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好地方。

这两年慕容宇在晋州冷眼旁观，也看不透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看来那些年，他根本不算了解她。

“虽然曾经并肩作战过，但也许已经不在一条路上了……”

慕容宇感慨，若是大哥还在就好了。

大哥从来都是比他强，也比他看的更远。

只是，只怕当年的大哥也没想到花家那丫头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慕容宇和萧映算了算明后几日的动作，且先各自回去修整。

帐内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神色逐渐沉郁了下来，坐了片刻，旋即出了帐子，走到不远处一条窄河边。

“将军。”有人走过来，“人手都布置好了。”

他神色不动。

六镇走到今日不容易，但杀兄之仇不得不报。

如果现在不动手，以后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么些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日居然是花木兰对大哥下的手。

“不可能！”

“可当时还能有谁？”

至于她为什么如此，他不用问、自然明白。

也许事实证明，她对了，大哥错了。

可这世间，既然没有公理，自然也无对错。

她杀大哥，他为兄报仇，理所应当。

“将军，办事的都是咱们自己兄弟，决不会走漏了风声。可萧映和咱们在一处，难免不觉察些不妥。”

萧映，当年能看中花木兰，和她成为盟友，当然是眼光独到、见微知著。

只是……

慕容宇冷笑：“他也未必就想她如此得意。”

——她如今这样风光，想她死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他想要木兰的命，无非是报仇。

也许其中还夹杂一些心思，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不过就是夺权而已。

六镇也不是铁板一块，外人看他们是一起的，他们的饭可也不是一锅吃的。

但对于萧映来说，他对木兰的心思肯定复杂的多。

慕容宇设想了一下：“如果她死在这里……”

当然，事情绝对不能是他动手干的，必须是建康做的。

乱军之中，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既然干了这一行，也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更何况，她不是一向喜欢特立独行，在敌军之中穿梭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么。

风光是风光，马失前蹄也实属正常。

“怀朔，如今除了她，谁还能担当重任。”

贺拔明月本就不是六镇的人，不过是带着自己的人来投奔而已，她做不了六镇的主。

她弟弟花雄？

那小子如果没这个姐姐，如果当年花木兰不是替他从军，他坟头的草都不知道多高了。

齐泰？到底也是个莽汉。

兴许只有段兀尘尚且可以担当大任，可是他如今人远在洛阳。

也正是因为他的资历和能力，有他留在洛阳，木兰才能安心在前方想做什么做什么。

所以，她一死，群龙无首。

萧映也没有资格统领六镇，只有他能够出马。

利高者疑。

如此一来，他未免受人怀疑。

可成大事者，从来不怕人怀疑。

她一死，对他、对萧映、对洛阳的那个皇帝、对建康的这个皇帝，都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就按照我们路上商量的来。”

*

大概是南方多雨，建设城池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灌了几天的河水，也就只能没个脚面。

此地东郊多贵，一般是皇族的住宅园墅，城北多大臣宅第，城南为大族所居。

跟着他们一路打过来的百姓早已将东西南北都搜刮了好几遍，地砖都翻完了。

木兰一边望城兴叹，一边对贺拔明月说：“把你手下管管好。”

打仗的时候口粮都是发双份的，他们这么多人吃喝也是个问题。

这附近大部分能吃的东西，之前都被运进宫城之中了。

这么多张嘴，加上附近的游民不事生产，每天一睁眼这可就是多少人的生计，只能派人去扫荡三吴之地，谁让吴郡是南朝的大本营呢。

就算木兰不懂农业，也知道春种秋收。

看着这日子也快到了春天了，现在田间全都荒废了，也没人种田。

不管这一仗打成什么样子，到了秋天只怕都是个大问题。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得速战速决。

她想速战速决，但城里面的人只想着拖延的时间越长越好。

而城外的那些援兵个个坐山观虎斗，她也没法安如泰山。

贺拔明月说：“你在出兵之前没想到这一出？”

木兰叹了口气：“倒也是想到了。”

怎么没想过，之前她和花小弟专门研究过如何攻破建康这坚固的宫城。

她想着与其手搓火药炸药，还是用投石机比较方便，这个年代本来就有人力投石机，只不过还可以再改良改良。

你看，现在城外的就是杠杆配重投石机，比人力投石机所发射的石弹能重四五倍。

只要先破坏了城墙，大家蜂拥而上，自然能够攻入城池。

一发石弹，声震天地。

木兰都不得不捂着耳朵，不然头疼。

“最多再有三天。”

如此夜以继日，最多三天。她就不信了，她没炸药，这城墙也不是混凝土钢板做的。

此时，外城又传来消息，和援军已经交上手了。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对于地形地势又相当熟悉。因有河流阻拦，六镇军一时之间很难施展开来。

慕容宇已经命人向这边求援。

贺拔明月说：“我带人去。”

“不。”木兰一边麻利地点人一边说，“你守着这边，那里我亲自去。”

贺拔明月也是刚到，一不了解情况，二和慕容宇也不算熟，必须要她去才行。

这边攻城到了关键时刻，那边也是。

只要能给这一波援军一个下马威，后面就好办多了。

……

慕容宇从来身先士卒，此刻却在大军之后，等着回报。

“带了多少人……是她亲自来的……好……”

他伸手拿了三支箭。

这三支箭上都有独特的标记，这不是他们六镇的箭，也不是北朝的箭。

你别说，用别人的箭，一时还用不习惯。

如此时机，千载难逢，可不能够失了准头。

“萧映呢？”

“在西路作战，一直有人盯着。”

虽然萧映一定是个很好的帮手，但稳妥起见，慕容宇绝对不敢真的拉他入伙。

甚至于许多铁杆的兄弟，他都没有说。

大家同属六镇，很多关系密切，甚至本来就是亲戚。

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走漏风声。

既然当年她杀了大哥，就不可能心中不防着他的。

慕容宇握紧长弓：“此番若是成了，不仅大仇得报，日后荣华享之不尽。”

若是不成，那也是天意如此。

但他不信，她花木兰真就如此得上天眷顾，每一步都是十拿九稳。

他拨了一下弓弦，她身上的盔甲一定是最好的，但到底不是重甲。

他把弓箭递过去：“你的箭法是最好的。”

“必不辱命。”

“动手。”

慕容宇骑马冲到木兰身边。

“你来了。”

“这边情况怎么样？”

不用说，看就知道了。

都说南朝都是废物，但全靠废物显然不可能和他们分庭抗礼这么多年。

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不过也有限。

就算他们天时地利人和，也最多多花些时间罢了。

何况，至少没有人和。

从前她最喜欢冲在第一个，虽然不是那种莽撞拼命的冲法，可刀箭无眼，这都是说不准的，多少兄弟也不过只能马革裹尸，甚至连尸骨都不能带回去。

“后撤吗？”

“不能退。”

木兰手中握着长刀，他们不是守城，他们一步也不能退。

若是前无进路，则后无可退。

只要顶住了这一波，等城池一破，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她长刀一劈，砍死了一个冲上来的人。

不过自己的马蹄也被人砍中，整个人从马上翻了下来，摔了她一个七晕八素。

慕容宇身形一动，一边给她格挡身边攻势，顺势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从来都是一线之间。

那一瞬间，死神已经站在木兰的身后。

镰刀也已经高高举起，就等着收割她的大好头颅了。

哦，这是洋人的死神，这里大概就是黑白无常拿着铁链等着把她锁了去吧。

长箭发出，几乎是擦着慕容宇的头皮就射了过来。

木兰耳尖一动，对危险的敏锐感觉、让她条件反射地躲闪。

可是，慕容宇突然就身手钳制住她，想要让她动弹不得。

“你……”

怎么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里一个咯噔，她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果然是早晚有这一天啊。

木兰已经听到了长箭破风的尖锐声音，她和慕容宇四目相对，看着对方眼中燃烧着的复仇火焰。

终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了。

当日，她让慕容宇留在晋州，一是因为晋州确实是一个好地方，需要有能力的人才接手。

这样的好事，她也不愿意便宜了六镇以外的人，她也相信慕容兄弟有这个能力。

二是……倒也不能说她心虚，当年她杀慕容颢，就算她问心无愧，可她也不想看到如今这个状况下，六镇自己打起来。

慕容宇是怎么知道的，已经不重要了。

反正他已经知道了。

悬着的心，总算是死了。

木兰抬起一脚，直接踹向他心口，自己借着这力道贴着地面飞出去数米，堪堪避开那三箭。

慕容宇翻身而起，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了，那今天不死不休。

他反手提刀就是一个直劈。

慕容宇的刀势大力沉，木兰抬手格开，虎口都被震裂了。

身边是刀光剑影，甚至分不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

她说：“慕容宇，你这什么话都不问你，直接就动手么。”

“当年杀我大哥时，你问他了吗。”

木兰想了想，似乎是真没有。

一旦对方有了提防，如何动手。

慕容宇人狠话不多，夺命连环刀，刀刀都要剁下她的人头。

要是现在敌方有人往这边瞅上两眼，也奇怪他们怎么自己人干上了。

两人几乎是缠斗在了一起，忽然空中飞过来三支箭，几乎是钉在两人中间。

这次的箭，是他们自己的箭。

木兰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萧映。

慕容宇大概是看出来的，他大喝一声：“萧映，今日你我一起杀了她，这建康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