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袍,衣领和袖口打着花花绿绿的补丁,一双手的指甲已全然透着诡异的青黑色,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如同枯草般露在外面,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看来就像是个穷酸书生。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书生也不用酒杯,捧着酒壶仰头就灌,还未两口,满嘴的黄酒立时就喷了一地,他将酒壶摔烂在地上,拍着桌面跳脚大喊:“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马尿,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马尿,又酸又涩又苦的马尿!”
店伙用一种绝无仅有的眼神将那穷酸的书生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仿佛他身上有虱子在跳,又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奚落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你怕是付不起酒资。”
书生朝地面啐一口浓痰,拍着桌面大叫道:“你只当爷爷我没有银子买酒吗,喏,拿去!”他随手一抛,竟抛出五十两的雪花纹银。
沉甸甸的雪花纹银,店伙立刻变得谄媚,恭恭敬敬地弯腰道:“客官,不是小店不做您生意,是实在没有多余的酒来做您生意。”
穷书生横眼怒喝:“酒馆不卖酒,卖咸鱼啊。”
“好酒都在那位客官桌上呢。”
书生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回头一看,果然一大坛好酒,酒已启封,酒身贴着女儿红的红签。
书生冲过去,拎起酒坛,嘴对嘴就灌了半壶女儿红,眯着眼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连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龙燚却知道他这只不过在那里品味。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亮了,脸上也透出些光彩,喃喃地道:“三十年的陈酿,果然好酒。”
店伙义愤填膺道:“唉,你这人怎生如此无礼,人家没让你喝,你抢着喝,不问而自取便是盗。”
“你这小二真是多管闲事,酒桌的客人没有说话,你倒当起狗拿起耗子来了。”书生旁若无人地喝酒,仿佛喝得是自家的酒,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店伙正要说什么,忽而一道寒光急闪而过,恰要击中酒壶,电石火光间,一根筷子飞射而去,将其击落。
木青一掌稳稳托住酒壶,同龙燚道:“堂兄,我保住了你的好酒,该如何谢我。”
龙燚摸了摸鼻子,笑着摇头,看向一旁的书生:“该问一问这位仁兄。”
书生的神情很张皇,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此刻他看到木青有这般武艺,比看到一坛佳酿还高兴,仰面长长吐出了口气,笑道:“救苦救难王菩萨,我张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处遇见贵人。”说着,又抢过木青手中的酒坛,旁若无人地喝酒。
木青笑道:“你遇见鬼了?”
书生恨恨道:“只怕比鬼还恶,是女鬼。”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四五个姑娘一起冲进酒铺,将张三团团围住。这些姑娘个个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其中一着粉红衣衫的女子提起书生破旧的衣领,扬声怒斥道:“你这歹人,喝花酒不付银子。”
张三的脸刷得红透了,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只是…”
女子冷笑了两声,语声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这里,以为本姑娘就找不到你了吗?告诉你,你逃到阎罗殿,姑娘也要追你见地藏王。”
张三嗫嚅道:“我不是已经给了你珠子……”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张三被重重地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了。
粉红女子面露凶光,活似女罗刹在世:“你给我的假珠子,你真当我看不出来。”
张三吐出一口鲜血,眼神已渐渐涣散:“什么假珠子,我不知道啊。”
“你还想诓我,看我不打烂你的牙。”
红粉佳人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角直流血。
红粉佳人踩着他的手,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先让我砍掉你的手脚,把你装进酒坛里,泡在酒里,省得你爱喝酒。”说着,玉手抬起,一把厚重的大刀轻轻扬起,正欲落下。却听“当”一声,大刀被一道金光格挡,红粉佳人被这道金光震得连连后退,眼看要退出酒铺之外,她一个反手,将那大刀狠狠扎在地面,借势才得以定住身形。
“叮”一声,金光牢牢钉在地面,竟是一根凤凰金簪。
那位金簪的主人,绿衣姑娘忙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惊叫道:“我的东西。”
话音刚落,木青一挥手,钉在地面的金簪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她掌中。
“姑娘,得罪了。”木青将金簪戴入绿衣姑娘的发髻。
绿衣姑娘脸颊微微泛起红晕,一时望着木青英俊的面庞,竟失了片刻神志。
红粉佳人“好哇,张三,想不到今日还有人肯救你小命。”
“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你生的花容月貌,手段怎如此歹毒。”
“管闲事管到我们玉楼春头上,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木青轻轻一笑:“我也想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忽然间,寒光一闪,已有一柄三尺青锋毒蛇般自红粉佳人手边刺出,毒蛇般向木青心口上刺了过去。
木青出手却比毒蛇更快、更毒。
她身子平转,堪堪擦过刀锋,身后却有一把长剑和一把流星锤向她刺来,“叮当”两声响,长剑已脱手,稳稳扣住流星锤,牢牢钉在一旁的石柱上。
木青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退出二丈远。
“看来我还是有点本事!”木青的笑容比平时嫣然,她还很有兴致地给自己的碗里倒酒。
这在对手看来完全是挑衅,红粉佳人怒视着木青,目光突然转向坐在桌旁从容喝酒的龙燚。
红粉佳人冷笑一声,手里一把大刀忽然砍出,以双龙夺珠之势去戳他的双眼,木青见势不妙,掷出酒杯,“当”一声,碎裂的酒杯挡住大刀的进攻。
忽而红粉佳人冷笑一声,三根银针刺向龙燚。
忽而龙燚一闪,银针已被折扇挡住。
“找死!”木青嫣然的笑容已变得愤怒,她一抬手,竹筒飞向高空,竹筷射向四周,只听哎呦的惨叫声,竹筷已经刺穿姑娘们的左肩。
红粉佳人面色苍白,她环视一眼自己的姐妹,撑着站起身,怒喝道:“今日不与你们纠缠,得罪我玉楼春,你们早晚活不成,等我少东家过来了结你们。”
“走!”
酒铺忽然只剩下四个人,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
木青搬开了草棚里一张椅子,再一次坐到酒桌前,看向一旁的张三道:“她们是什么人?”
张三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一碗酒,回答道:“玉楼春的姑娘。”
木青又道:“玉楼春是什么地方?”
张三喝光酒,惊讶地望着木青,回答她道:“一个妓院。”
龙燚摇着手中折扇,摸了摸鼻子道:“妓院的姑娘会如此心狠手辣,武艺高强?”
张三又喝光一碗酒,苦笑道:“她们也能温柔似水,柔情蜜意,妓女和店伙一样,对待你的态度,取决于你的价值,也就是你口袋里的银子。”
木青疑惑道:“你缺银子?”
“她们要的可不止银子。”说着,张三从嘴里吐出一团血来,黑紫的血,看样子已经命不久矣。
“你中毒了。”阿归握住他的手,试图替他把脉。
张三推开他的手,只管从自己吐出的那团乌血里找寻一样东西。
“在这儿。”他高兴地拿起那件血淋淋的东西,在自己破旧的衣裳上擦一擦,举起来笑呵呵道,“这颗珠子是我在皇宫大内舍命偷的宝物。”
“我其实是一个小偷。”
书生自报家门。
“自我记事起,就靠这双手偷偷摸摸,偷点钱财过日子。”
木青惊问:“你无父无母?”
张三道:“我生来就是个孤儿,年幼时我倒是养过一只流浪狗,后来被一家大户的马给踩死了,我很生气,当晚就偷光大户的金库,分给贫困区的那些穷人。”
张三喝了一大碗酒,继续道:“穷人跪着向我磕头,那时候我就想原来我的偷技已经出神入化,于是我就夜夜劫富济贫,成了蜀中一带有名的夜行侠,能跟我一较高下的也就偷月。”
张三一面说一面口角流出黑红的血,黑红的血染红他的破衣衫,他忙拿手去擦,血却如同汩汩喷涌的泉水,流不尽也擦不尽。
“这颗珠子是我偷得最后一件宝物,公子替我好好收着,它能证明我的清白,也能证明我曾活过。”
他一面擦血一面说,一面又喝一口酒。
“那个贱人骗我一生,这颗珠子我怎会拱手相让。你是个好人,给你我放心。”
木青迟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珠子,珠子上的血已经被他擦的干干净净,一颗像葡萄一样碧玉颜色的珠子。
阿归突然握住张三的手腕,摸上脉门道:“你中毒已深,我先替你解毒。”
张三已经不知喝光几碗女儿红,酒坛已经见底,他推拒阿归的手,青黑色的脸勉强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不碍事,此毒叫酒见仙,只要喝了酒,就可以见到大罗神仙,毒自然可解。”
木青恍然道:“难怪你拼了命地喝酒。”
张三擦了擦口角的血,站起身朝酒铺外走,嘴里絮絮叨叨道:“好了,我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了。”
阿归望着他瘦削落魄的背影,淡淡道:“他过不了今晚了。”
木青皱眉道:“为何?”
阿归望着酒铺外寂寥的月色道:“酒见仙是一种产自湘西的蛊毒,喝酒必然加快蛊毒发作,酒见仙,成仙的人还能活在这世上吗?”
阿归叹息一声道:“他不过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七窍流血,尸身腐烂的样子。”
阿归慢慢走出酒铺,他走得极稳极慢,眨眼间身影已经在数米外。
龙燚摇着折扇问:“你去哪里?”
阿归的声音从十米外的黑夜中传来:“回去睡觉。”
“一起走吧。”
“你们怕是走不了了。”
龙燚不解其意:“为何?腿长在我们身上,还有走不了的道理。”
话音刚落,数枝竹筷向他们射来,他们反应不及,已经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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