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暮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雏燕之事。

也许是因为那是徐念入宫后最鲜活的时日，也许是因为那只燕子太过无辜，在宫廷纷争中搭上性命，亦或者……是因为徐念曾一脸失望地对他说过：

“它自出生还未好好地飞一次，现在却再也飞不了了。”

那日徐念说出这番话时，眼睫在眸子中投下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盖住了她眼中唯一的光亮。

容暮雪默默抓住她的手，心中一半是心疼与怜爱，一半是莫名的不安与茫然。

后来不知不觉中，他逐渐惧怕起徐念垂眸的模样，每当那眼睛不再有光亮时，容暮雪便觉得少女的背后会生出翅膀，从自己眼前飞走。

他常常在心底自嘲得了疯病，怎会生出这等荒唐的想法来，可每当见到徐念低垂眉眼时，他又忍不住用二人的亲密来强迫她抬头，强迫她望着自己。

而容暮雪一直未找到自己不安的缘由。

直到今日，他收到压在梨汤下的书笺，见到床榻上和衣而卧，全身未有一丝生气的少女，他才总算明白过来。

和那只燕子一样，徐念也曾被他一言不发地从故乡带走，囚禁在皇宫这座牢笼中。

自始至终都是他自私自利，一味地将她绑在身边罢了。

而这一行为所导致的，便让徐念终是走上了与雏燕一样的结局。

瓢泼大雨自昨夜开始便未停下，容暮雪的靴子上沾了些雨滴，衣袖和发尾皆弥漫着水汽。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徐念面前坐下，在他身后，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跪了一地。

他盯着少女苍白的脸片刻，嗓音低哑地问徐念的情况，众人却只是将头低得更厉害了些，无人敢回应他的问题。

容暮雪嗤笑一声。

无药可救，无人可医，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的徐念，竟真的会有这么一日狠心弃他离去了。

不久后，容暮雪的薄唇缓缓抿成一条紧绷的线，一口腥血突然从他嘴中吐了出来，身上的龙袍浸上大片的污秽。

福安发出声惊呼，太医们这才抬起了头，一一上前来为他诊脉，又慌忙慌张地去案前写方子。顿时，殿里殿外乱成了一锅粥。

可容暮雪却看上去冷静极了。

“查。”他将擦嘴的帕子放下，对一旁低声啜泣的福安说道，“翻遍整座故城也要彻查清楚，是谁打着朕的名号敢送给贵妃毒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福安俯身回是，窥见一眼容暮雪的表情，发现那一贯平和的帝王面容上，竟透着冰冷和从未有过的阴狠。

＊

后来的事情容暮雪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场雨下了许久未停，而他也在那场雨中追封徐念为永乐皇后，查清缘由后，下令杀了几人。

这其中，就有那位和徐念曾谣传风月之事的邹家小公子。

被带入大牢前，一向尊爱君主的邹小公子毫无忌惮地嘲笑了容暮雪一番，说他天子何等滔天权贵，却偏偏性格执拗，容不得半点沙子，不知眼前人的珍贵。如今贵人离去，做这些又能给谁看呢。

容暮雪一个眼神也未分给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指节却攥紧到泛白。

他说得对，目睹这些人去死并不能带给容暮雪任何慰藉，因为他心底清晰地知道，他才是害死徐念的罪魁祸首。

可他仍还活着。

徐念离开越久，容暮雪越发对他一度看重的人情冷暖无谓起来。

被百姓曾一度称为仁帝的他在朝堂之上越发杀伐果决，不近人情到让人心寒的地步。

一年冬至，邹家大公子献上自南国传来的金尊庆贺，容暮雪轩然大怒，以奢侈浪费、挥霍无度的由头抄了邹氏一族。

自那以后，再也未有臣子随意进贡千金之物，朝野上下吹起清廉之风。

容暮雪愈发不再爱晒太阳。

散步经过轩宇殿，看见那些花草，他便会想起徐念，想她曾蹲在楸树下一边哭一边埋雏燕的尸体，曾一身翡裙从长廊那头向他奔来，曾在屋檐下与他一同品茶赏窗外的月季。

每到这时，容暮雪便觉得心脏紧缩，胸口似是针扎过一般疼痛，反应过来时，手上的帕子已经染上了血迹。

御医给他看了一回又一回，一日终是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此乃心病。您心怀天下苍生，情绪长年阴郁，耗伤心血，才引发的心脉郁结，还请您为了百姓着想照顾好龙体，切忌大悲大喜。”

容暮雪垂下眼睫，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句话也没说。

此次后他再也没召过御医。反而开始广招道士，颁布国令，推崇道教包纳不同道家派系，研究修仙之术。

他这一举动引起朝堂上下不满，劝谏的折子也多了起来。

容暮雪似是真的魔怔了，大臣的劝谏他一个不听，大大小小的道观倒是修了一座又一座。

等到他当立之年，已经试过百万颗进贡来的丹药，每每批完奏折，他便习惯钻进道观中，谁也不见。

可容暮雪日日沉溺在道法中修炼，心中的绝望却只增不减。

那些通天的道理与丹药并不能缓解他的痛苦，他咳血的次数越发频繁，福安终日劝他先修养身体再顾其他，可容暮雪却越来越执着于修仙一事，甚至日夜不分。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并不在意能活多少时日，只想更早地脱离凡尘，前往仙界。

道家历史源远流长，名望高者大多低调，隐居于世，容暮雪一日寻到位世人口中的修道高人，请他入宫说道。

那高人已年近半百，见容暮雪眉头紧锁，刚过三十却两鬓发白，眼中情绪深不可测，便叹息说道：“陛下，欲速则不达，您急于求成，看似平和无喜无悲，心中的欲念却格外深重。行大道者主静去欲，现如今的您是做不到的。”

容暮雪沉默不语。

他心想，从小他事事称心如意，想学什么立马便能学会，想要的东西最终都一件件落入他手心，即便徐念这只燕子飞去了天上，他也有自信能将她追回来。

他自登基后虽然杀了不少人，却都是罪人，他在位期间励精图治，雍城从未卷入任何战争，百姓安居乐业，世人皆夸他功德无量。

容暮雪认为，功德积累得多了，自己又一心向道，必有飞升之日。

可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的肉身经受不住长年累月的折腾，终是在他人生度过四十载后病倒了。

容暮雪倒下去便再也起不来。每日用来擦他嘴边血的帕子都得换好几条，福安一直在他身侧伺候，止不住地哭泣。

容暮雪躺在床榻上，呼吸日复一日地艰难起来。他的五脏六腑早已被大大小小的病拖得千疮百孔，细密的疼痛侵蚀他全身，让他连床都下不了。

可在这种时候，他却仍想着徐念，心想那日喝下毒酒，她是否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痛楚？若是她真的已经返回天上，是否能看见他此生所做的一切？

如若她真的能看见，为何又无情至此，连他的梦里也不肯来一遭？

容暮雪想着想着，忽地扯起嘴角笑了笑，心想徐念终是没有原谅他。她必是恨他拘她自由，强迫她成了笼中燕，随他掌握了命运，如此草草地逝去了。

如若他能飞升，能在九霄之上与她重逢，必会许她任何条件，就算她说再不想见他，他也会应允。

只要她能原谅自己……容暮雪心想。

只要她能原谅自己，怎样都是值得的。

床榻上的帝王缓缓阖上眼皮，面色安详，似是睡着了。

下人们见此纷纷撤出房屋在外候着，待一个时辰后御医请求传唤时，福安才轻声唤陛下，床上的人却没有回应。

福安这才察觉到什么，撩开床帘见容暮雪脸色苍白，嘴唇发乌，身上早已没有了生气。

他膝盖一软磕倒在地上，眼眶顷刻间蓄满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梦境人间篇的主角篇结束啦，下一篇是敖家兄妹的，注意避雷哦，感谢宝宝们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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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雪念番外—雏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