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时,他像一颗埋藏在积雪下的种子。
他的意识沉沉浮浮,不知自己是谁,又从何而来,五感尽失,只能努力动用肢体来吸取外界的养分来维持生命。
但他周身毫无可吞噬的事物,生命力在黑暗中迅速衰竭着,求生的本能催使着他竭力生长,真如同即将腐烂的草根一般奋力蔓延挖掘。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流灌入他濒临灭绝的体内。
那力量如同救命稻草,但太过于庞大而耀眼,其锋利到让虚弱的他差点未能承受住,遭到反噬。
幸运的是他承受住了。
自那一日后,他的五感不再如之前那样闭塞,时不时眼前会出现外界模糊的光影。
他能在微弱的光中窥视这个世界,可他仍无法调动自己的身体,有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压迫,让他动弹不得毫分。
后来每日,那股暖流总会如约而至灌入他的周身,他总是要花费大量精力去承受再消化,再靠沉睡去恢复精力预备下次接收。
一日,他从睡梦中苏醒,察觉到脑中一直萦绕的混沌也被清除。
那是他苏醒后头一次看清这个世界。
白色的光影中一位长发男人立在他眼前,一身水色长袍与浮光交织,让他感到熟悉又亲切。
他听见那男子对他说出第一句话:“是什么支撑着你拼命地活下去?”
那声音冷淡平常,语气间未有疑惑,仿若只是随口一问,不在意能否有答案。
而他当然是无法回答的,不如说,他连为何自己能听懂男人的语言也不明白,更别说与他人交流。
他像刚降生于世的婴儿般,好奇地调动着有限的灵力去探查外面。
他发觉所处之地位于一片树林中,男人背靠悬崖,无边无际的云雾缭绕在天际,周身空中悬浮着点点荧光,在耀眼的橙光下若隐若现。
很漂亮的地方,但很陌生。
男人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转过头去注视已渐黯淡的天色,说道:“这里是安息之所,不会有人打扰你。”
“过往已化烟云,你不必强行记起,好好养伤吧。”
他这才恍然,原来之前那样煎熬度日,是因为受了重伤。
男人并未骗他,此处的确寂静,除却每日巡回的仙鹤,再无其他生物闯入。
每日黄昏时分,日月更替之时,那男人会化为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白雀到来,为他输入仙力,供养他的生命。
男人偶尔会在他身边待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他沉默地坐在崖畔,望着太阳没入厚重的云层中,黑暗笼罩天地,皎月的轮廓缓缓出现在星夜。
又是一日,男人如往常般望着夕阳,忽然间对他说出了第三句话。
“旭日给予万物生机,受天地爱戴歌颂。但太阳本体却了无生趣,只不过每日重复着升落罢了。”
他注视着男人的侧脸,见他眉眼间的神色,第一次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后来,这股不清不楚的情感让他在男人走后的好几个夜晚无法顺利沉睡。
度过不知多少年岁,他的五感逐渐完备起来,飞禽走兽的声音他已能敏锐捕捉。
男人仍每日为他注入仙力,他却感觉到那股力量越来越柔和,仿若与他浑然一体,初见的刺痛荡然无存。
可恢复至此的他,仍无法看穿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观察出这是一处浮岛,岛上只有一圆湖与树林,而他的神识也只可在岛上穿梭,与外界似隔了层屏障,无法迈出一步。
他的神识时而能附着在急湍的溪流上,时而能呆立于茂密的枝叶间,时而也会如同绒毛般附着在飞禽走兽的皮毛上。
时间久了,他逐渐明白万物都是有本体的,没有谁会像他一样如同一捧柳絮,随风而行,随遇而安。
但无论他在哪里,都会被男人准确无误地找到。
男人靠近他时,他的神识会被轻易捏住,周身的时间仿若凝固,那股从苏醒开始就一直伴随左右的压迫感,会让他立刻安静下来。
或是他的神识太淘气,一日被男人抓住时,男人又问道:“伤未好,为何还能这般好动?”
男人似乎总是对他旺盛的生命力感到好奇,可惜他无法张口说话,否则定会抱怨一番此处太过无聊,每日景色相差无几,连个人都不曾路过。
他以为他将会永远维持这样的日子,未料到一日,岛的上空竟路过两个女子。
那两人穿着花哨,其中一位头上簪着金叶的女子说道:“听传言应就是这一带没错了。”
另一个女子急迫说道:“仙子,还是别找了,这附近已接近魔域,恐有危险。”
“你为何总是这般,如今这三界,哪位仙子不在意萤雪仙君的动向?”她求的那位仙女生气地嘟囔道,“这可是我花了重金才求来的情报,那老凤凰说每每日落前,萤雪仙君都会来此。你难道就不想瞻仰仙君真容?”
小仙子唯唯诺诺低头道:“小仙……小仙不想,在小仙心中,您的安危更为重要。”
头上的声音沉寂片刻,那身着华丽的仙子僵持不下,没好气的挥了挥衣袖道:“算了算了,拗不过你,真是便宜了那老凤凰。”
二人如此轻易地腾云离开了,无一人在意到脚下的孤岛,以及他的存在。
但也因这个小插曲,他知晓了男人的名字。
萤雪,流萤飞雪,听上去太过于风花雪月,与平和又孤寂的他并不般配。他想。
可他再次见到男人的面容,见他翠绿的眸中常跳动晚霞的粼光,银色长发如月光般皎洁神圣,又觉得人如其名。
萤雪常年一身白袍,玉冠与宝剑是他标志性地穿着,他很少会穿其他衣裳,有时他会穿着更为华丽,似是刚从重要场合离开来到此处。
他与萤雪在这座无人飞岛中度过一年又一年,长到他已快忘记岁月的流逝。
受到萤雪日复一日地滋养,他的力量不再局限于附着,时常能凝聚神魂发出气波,他偶尔无趣,会对着粗壮的树干击打一天打发时间。
他还尚处于愈合期,树收到攻击只会落下几片叶子,无论他怎样努力攻击,也只能造成一道微小的痕迹。
萤雪到来时,他浮于一颗还未长大的枫树前,正要发招,被萤雪一挥衣袖拦了下来。
白袍仙君落在他身旁,瞥眼被他震落一地的枫叶,说道:“你这样不仅是耗费你的精力,也是在白白挥霍我渡给你的修为。”
他一惊,未料到自己的行为竟是一种铺张浪费,立即收敛了力量与生息。
萤雪接着道:“法力源于魂力,你的神魂大伤,因此要先做到的是修补元神。你本就不是弱者,元神不再残缺时,一招劈开这座岛也不在话下。”
说罢,他捡起地上的枫叶把玩,不再看他:“但现在……就莫要折腾这里的一草一木了。”
萤雪似未有责怪的意思,可他感到惭愧,从此再也未破坏岛上任何事物。
岛上生活虽无趣了些,萤雪虽性格沉闷了些,但终归还是这一人一岛救了他,给了他新生。
反正日子还长,他与萤雪都能长久依存于此地。他想。
他只用静下心来养好元神,定有一日,可前往更广阔的天地。
日复一日的修炼,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化出了形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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