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风暴雨过去,天宫的房瓦与墙壁遭殃了不少,而位于风雨中心的秘泉,除了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古枫树断了几根枝丫以外,竟没有其他破损。
秘泉畔的庭院里,徐念正攥着扫把心神不宁地将落叶扫成摞。
她时不时就会回想起昨夜在她眼前呼风唤雨的白龙,以及风雨中七彩凤鸟所叫嚷的那句“萤雪仙尊”,徐念心中难以置信,却又抱有一丝期待。
如若真的是传说中的萤雪仙尊苏醒,那距离她实现西海小公主的遗愿便不远了。
萤雪仙尊,可是当年天地之间最受少女欢迎的美男子。
想到这里,徐念忍不住又伸出脑袋,向秘泉下看了几眼。底部中央的云木棺棺门大开,棺内果然是空无一物,与她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在昨夜的梦中,她分明是将个被泥巴包紧的劳什子扔进了泉水中,可今日无论她怎样瞧,也未在水底下寻到半片多余的物件。
徐念隐隐有种预感,自己的梦也许并非虚妄,那劳什子真的和云木棺中的那位有关。
如若那劳什子是萤雪仙尊苏醒的契机,那她是否因此缘由见到仙尊一面?
徐念现如今只是一介扫地婢女,一年到头,无论天界大大小小开了多少盛宴,她也只能老实待在这池子旁扫地罢了,外界喧嚣皆与她无关。
可昨日秘泉底下那位已抽身离去,秘泉便失去了它最大的作用,她也没了守在此处的必要了。
若真要完成小公主的遗愿见仙尊一面,她就先得从这一方天地中出去。
徐念有些苦恼地蹙起眉,缓缓叹了口气。
未成想,她叹气的同时,她头顶上也传来一声颇为哀怨的叹气声。
徐念抬眼,发觉七彩凤鸟正毫无精神地窝在古树枝丫上,与昨日的兴奋劲完全不同,他细长的尾羽搭落在身后,一动也不动。
明明一向最崇拜萤雪仙尊的就是他,事事都要拿仙尊与他人做比较。昨夜他更是宁愿冒着雨,也要瞻仰白龙出池的景象,现如今萤雪仙尊已重列仙位,怎会这般颓然?
徐念心中困惑,好奇地问道:“七凤前辈,您这是怎么了?”
七彩凤鸟默默瞥了她一眼,语气失落地说道:“无事。”
竟是话也变少了。
他这样实在反常,徐念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莫非您是想瞻仰萤雪仙尊的尊容,却没门路?”
她的本意原是如若七彩凤鸟也想要见到仙尊一面,那她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没想到话音刚落,七彩凤鸟便飞落在池畔的石壁上,不满嚷道:“你这小花狸!小小年纪不懂得尊敬长辈,平日里看你还算踏踏实实打理秘泉的份上我才让了你几分,现如今不知道看眼色就算了,反而还小瞧我!”
徐念不明他怎的突然生起气来,连忙作揖道歉:“我怎敢小瞧您,是我冒犯了。可前辈到底是怎么了,萤雪仙尊重降于世,您不是最欢喜的吗?”
“你懂什么?”七彩凤鸟听到萤雪仙尊四字便没了气焰,羽毛蔫蔫地搭落下去,“再说了,谁告知你那是萤雪仙尊了?”
徐念睁大眼睛,疑惑问道:“难道不是?可白龙仙使早已祭剑,难不成那云木棺中还有第二人?”
七彩凤鸟却不再言语,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似的,一双圆滚滚的黑色眼珠直直瞪着徐念。
徐念被他瞪得不太舒服,正想要问到底何事,却听他突然问道:“你那梦中的相好,是不是叫容暮雪?”
不知为何提起容暮雪来,但徐念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是。”
七彩凤鸟的眼神更加复杂,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不屑地说道:“也不知你哪一点值得他爱慕。”
徐念一怔,想反驳竟一时也找不到理由。片刻后,她有些丧气地嘟囔道:“我曾救过他一命,也许是因此吧。”
因救过他的命而生出好感,后来看透她的平庸后,便不再像从前那般爱惜她了。
容暮雪就像扎在徐念心上的一根刺,每每触碰,徐念心中便会泛起酸涩和刺痛。
七彩凤鸟只是随口一说,未曾想面前之人会因此沉默下去,他难免不自在地絮絮叨叨,擅自打开了话匣子。
“不是我说,本君在世间活了这几千年,什么俊美的皮囊没见过。要说这天上地下,俊俏郎君还得看东海的二皇子和清灵山上的池白仙君。
这二位我有幸撞见,二皇子英姿飒爽,俊逸非凡,池白仙君气质洒脱,有诗仙之风,皆让人心旷神怡。可我游历四海许久,还真没见过秘泉下那位那等……雌雄莫辨的面相。”
徐念心中一震,声音压低了几分:“前辈……前辈可是已经见过仙尊尊容了?”
“都说了,那不是什么萤雪仙尊。”七彩凤鸟摇了摇头,神色认真道,“五更天时,我便趁当值的天兵换班,偷偷翻墙飞去了遣云殿的屋檐,趴在屋顶上听下面喧闹个不停。
众仙君正争辩不休,其中司命仙君站出来,请他再交代一遍自己的身世,里面那位便说,他并非萤雪仙尊……更不知白龙为何。”
徐念僵硬地站在原地,似有预感一般,凝神问道:“既如此,那位究竟是……”
七彩凤鸟直直望着她,说道:“他说他名暮雪,乃故城容氏,是个凡人。”
*
徐念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秘泉,一路上她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比起萤雪仙尊重生,容暮雪从秘泉底下钻出来的消息更让她震惊,不,何止是震惊,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容暮雪是人是鬼,她再清楚不过。
初与他相识时,他奄奄一息地倒在榕树下,似是遭过追杀,脚部受了重伤,走不得站不得,又丢了记忆,自己的家世姓名通通不记得。
容暮雪这个名字,还是年仅十四的她,在家中翻了许久的古诗集才取下的。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山坡的榕树下,又总是躲在阴影里不爱见光,似雪似雾,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要向哪处去,和这句诗很是吻合。
待取完了字,徐念才想起,娘亲曾告诉她,人都是有姓氏的,像徐念就是因为她爹爹姓徐,所以她也姓徐。
可容暮雪的亲人又在何处,姓什么呢?徐念问他,他老实地回不知,面无表情,似是也不怎么在意。
徐念别无他法,瞥见榕树的叶子随着风声摇晃,灵光一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随这棵树一起姓容吧?”
容暮雪,多好听啊。
徐念心中有些得意地想,她虽没怎么读过书,取的名字却是一等的。
少年不说话,她便当他默认了,之后她常容暮雪容暮雪的叫他,时间久了,徐念又觉得全名有些生疏,便生涩地学着其他亲密之人之间那样,叫他阿雪。
孤零零的容阿雪陪着她度过了整个及笄之年,在凡间她也算是经历波折,少时被爹娘护着长大,未曾吃什么苦,及笄没多久,正值风华岁月,却一夜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爹娘。
而后,容暮雪和她一起跪拜在她爹娘坟前,郑重承诺会护她一生一世,此生只爱她一人。
他们瞒着所有人结成少年夫妻,跟着商队到处流浪,中意某个小镇,便会停歇几天,做点小本生意赚钱。
在外漂泊的那段时光,虽短暂到如同昙花一现,却是徐念最为怀念的。
因为当他们到了故城,一切就不一样了。
恢复了家族记忆后的容暮雪似变了人似的,对名利、身份不知为何偏执至极。
刚开始徐念提出想要离开故城,他还会耐心哄着她,而后一触即到这个话题,容暮雪便会冷下脸色,登基为新皇后,更是不顾一切地将她圈在皇宫里。
他也由从前的温良变成了多疑的性子,最后她闹出红杏出墙的谣传,曾那样宠着她的男人竟是将她关在轩宇殿足足两年,期间只来见过她一次。
经历过太多事,他们之间早已生了缝隙,那仅一次的见面也不怎么美好,从头到尾,屋内都只有争吵声。
临走前,容暮面露疲惫地对她说,只有坐上天下至尊的位子,才能保她一世繁华。
可她从没说过自己想要一世繁华。
徐念现下回忆还有些生气,当时的容暮雪多半已经变了心性,说是要护她疼她,其实是当帝王久了,已经脱不下来这层皮囊罢了。
他这人欲念一向很重,表面上装作对什么都云淡风轻,但实际上沾上什么都想试探着做一做,闯一闯,一不小心就钻得太深,难免迷失自我。
他经常说徐念小孩子心性,但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徐念与他相伴多年,又怎会不懂。
这样的容暮雪,自尊心强,爱她爱权也爱名望,尝尽人间百苦,却从始至终心怀天下,可爱又可恨。
在徐念看来,是再纯粹、再鲜活不过的凡人。
七彩凤鸟却告诉她,容暮雪是沉在秘泉下云木棺中的那位超脱世俗的仙尊。
何等荒谬。
徐念是定然不信的,可七彩凤鸟那般认真的语气,又引得她忍不住忐忑不安。
她自然而然地回忆起自己梦醒前曾派人塞给容暮雪一纸遗书,上面怎么写的来着?
容阿雪,我回天上当仙人去了。
你就在这帝王之位,享尽一生富贵,孤独终老罢!
……
徐念倒吸一口气,挨着花草蹲下,缩成个粉团子。她只感觉一股酥麻的热气顺着脊椎逆流而上,直窜向头皮。
真想将当时的自己千刀万剐,怎么就写下了这种毫无退路可言的遗书呢。
本就是句抱着怨气放下的狠话,若真因此害得容暮雪追来了仙界,她还有什么脸面自处?
若容暮雪真的是萤雪仙尊在梦中的化身,那他往后查到徐念只是一介扫地仙娥,却这般大放厥词,必是要记恨她,跑过来嘲讽她的。
想到这里,徐念缓缓站了起来。
她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既是睡不着,干脆趁着夜色渐浓,前去亲自探查一番,那破棺而出的白龙,到底是否为容暮雪。这样,她也能好好为之后的日子做打算。
徐念的意志逐渐坚定,心中默念法诀,变回原身三两步攀上高墙,向着遣云殿的方向飞快奔去。
明月浩空,月色照耀在琉璃瓦上如同波光粼粼的水纹。
一抹圆滚滚的黑影在各个大小宫殿上窜来窜去,身手灵活,步伐轻盈,小心翼翼地躲过一**天兵天将的巡逻,最终在遣云殿的侧门前落下。
徐念刚落地,肉垫下便传来黏糊糊的感觉,她嫌弃地朝旁边躲了躲,正想梳理自己的爪毛,下一秒,便见一盆水向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泼了下去。
此处怎会有盆水?
徐念歪了歪头,还未反应过来,门口的石柱后突然探出个扎着高辫的圆脑袋来,看装束似是与她一样的下等仙童。
那仙童瞅见徐念,竟露出些欣喜说道:“怎的是你啊小花狸,许久未见了!”
徐念被他叫得一怔,碧色的猫瞳中蒙上层迷茫,脑瓜里努力地回忆眼前这张稚嫩的孩童脸庞。
她思考了半天,竟真的想了起来。
大约四百年前,她刚修成灵兽未有多久,随西海小公主一同前往东方的天凤山,在穿过片林子时徐念迷了路,找了会公主无果,只好先蹲在溪边歇息。
她低下脑袋喝水,却见一团扎着红果的刺从河畔路过,吓得徐念还以为是什么鬼神作怪。
待她跑过去一看,才发觉那团尖锐的刺下面,竟是长着四条短腿和两只豆大的眼睛。
徐念从未见过此等丑陋的走兽,好奇极了,当即好好将那东西玩弄了一番。待小公主找到她时,便见徐念正趴在一堆果子上打盹,一只刺猬在一旁正四脚朝天,可怜地挥动着爪子,怎么也翻不过身。
公主放走刺猬,将徐念好好训了顿,还告诫徐念,刺猬在人间可非寻常东西,得心怀尊重。
徐念不以为然,她又不是凡人,有何可惧。
未成想四十年前一日,徐念正在秘泉旁扫地,却被一男童找上门来,说要报当年所受羞辱之仇。
原来那只刺猬名唤三喜,在灵气充盈的山中修成了灵兽,又得地仙的点化,得了道得以飞升。而他上天界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徐念报仇。
徐念如他的愿陪他打了一场,刚飞升的小刺猬自然非她的对手,但他心存不甘,后来经常来找徐念的茬,一来二去,两人竟由敌人变成了友人。
徐念一直不知三喜在哪里当差,未曾想他竟是服侍遣云殿的小仙童。
“你这原身的模样也许久未见了,”三喜脸颊看上去有些红,小心地摸了把徐念毛茸茸的脑袋,说道:“怎的今日有这等雅兴,变成原身散步?”
徐念心想谁会闲的没事用原身散步,不过此时遭了误会,倒也歪打正着,省去她许多口舌。
她刚回了一句“忽然来了兴致”,不想身体一轻,整只猫已经腾空,被三喜抱入怀中。
徐念疑惑抬眼,见对方本纯真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味道。
坏了,这是要报她当年玩弄他原身之仇。
待徐念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小刺猬一脸坏笑着说“可算是逮到你大意的时候了”,在她脑袋尖上又猛搓了两把,颇有泄愤之意。徐念怎能忍得这般戏弄,立即用四只细腿胡乱蹬他近在咫尺的鼻子。
她正与三喜僵持不下时,忽的被其他什么人捏着后颈拎了起来,第二次腾空,徐念只觉得自己离地面又远了些。
“你在做什么,三喜。”
清冷的声音在徐念耳畔响起,随后她被转了个弯,直直撞进另一双眼眸中。
徐念说不清什么这是感觉。
一股冷意顺着被抓住的地方蔓延至她四肢,那股奇异的感觉炸得她一身长毛皆竖了起来。
眼前的人长了张何其熟悉又陌生的脸。
说陌生,是因为他眼底隐隐淌过些徐念从未见过的流金色,一头长发如月色般霜白,未束任何发髻,就那样随意地散落在肩头。
说熟悉,是因为那透出几分冷意的神色,高挺的鼻和薄唇,都像极了她在梦中的凡人夫君,容暮雪。
徐念全身僵硬如石,脑中一空,竟是忘了说话,喉间发出一声凄惨又绝望的喵叫声。
小剧场:
容暮雪:是老婆的味道
徐念:妈妈有鬼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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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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