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宿时阿纳尔已经困得直打哈欠,一个接一个的,眼尾冒出星点的泪花,没顾得上睡衣还泡在盆里游泳,快速洗了个战斗澡,倒头就睡了。
两人约定好明天一早起床去爬山,江樾坐在床上把要穿的冲锋衣铺平展开,衣架套进去,撑起一个钝角的弧度,橱柜里空间不是很大,伸手拨翻了半天,才堪堪余出小部分可以塞得进去。
依旧是两张单人床,阿纳尔背过身去呼吸平稳,江樾犹豫了几秒,坐在床头,开始一粒粒解开衬衫扣子。
接着站起身两只长臂向后绕,不确定地向后瞟了一眼,放心松了口气,衬衫轻巧的从身上褪去,露出结实精壮的肌肉,背部线条随着动作的收放拉直蜷曲,蜿蜒直下。
江樾拎着换下来的衬衫走进浴室,琉璃台上摆着一只专门用来洗衣服的塑料盆,盆中水面浮起碎碎的泡沫,应该是准备要回来洗的。
里面一件T恤,还有一件背心。
是他眼熟的那件。
这家民宿干净是干净,但是没有配备滚筒洗衣机,浴室空间窄小,大概是没位置放,所以干脆搁了一个中号的盆,专门用来洗衣服。
洗衣液已经加进去,盆中衣物不多,江樾找来找去没找见第二只洗衣盆,又不太乐意直接在水池中搓洗,思考了半晌,最后决定干脆和阿纳尔的一起洗了算了。
暗忖了一秒行为的合理性,江樾毫不费力说服自己。
都是男人应该没那么多讲究,衣服泡太长时间会损伤布料材质,况且他只是顺手,实在是条件有限,换别人来,压根没有这个机会。
他纯粹是做好事不留名,这么体贴的旅游搭子,谁有谁福气。
凝视久久,江樾草率理清脑中思路,就凭这一丁点的念头,两只手已经搭在盆外边缘,看了看镜子里反射出的人影,门扉紧闭时百叶窗在明黄的光晕下映在遮挡帘上,投出一条条的长方形小格子,江樾头垂下去。
鬼使神差地将手探进水里,拾起柔软的布料,小心翼翼地揉搓起来。
声音浸湿水液,发出轻微的窸窣。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别人洗衣服,在家的时候直接当晚扔进衣篓,打扫卫生的阿姨会在清理房间的时候收走,等待洗净烘干后,熨得平整拿过来。
但江樾没有半点被怠慢的不忿,竟然出乎意料的,还帮别人一起,和自己的衣服搓洗晾在同一根晾衣杆上。
内心极度平静,仿佛理所应当。
江樾徒手拧干,找出衣架分别将它们晾在阳台顶部控水。
洗衣液的味道经久不散。
他仰头看着那几件飘着同样香味的衣服,风不小心吹进来,衣角摩擦碰撞,短暂搭在一起后分开。
指尖无意识捻了捻,说不清道不明,江樾忽然就觉得心尖有块地方变得柔软。
“江樾,你帮我洗衣服啦?”阿纳尔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毛扶着门框问他,带着明显惊讶。
江樾正坐在床头慢条斯理地系袖扣,闻言轻掀眼皮瞥过去,语气懒懒散散的:“浴室就那一个盆,你衣服泡在里面,我没法洗,总不能就那么泡一晚上。”
阿纳尔不好意思地哼出声,眯着眼睛歪头咧开嘴角,声线带着刚起床的慵懒劲儿,听着像撒娇:“江老板好人夫啊,只闷声干实事不耍花活,太贴心了,真是想不到以后哪一天要是有小姑娘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享福啊。”
不得不说这话听起来是挺舒服的。
“少来。”江樾表情微微松动,穿上运动鞋跺了两下,没搭腔,催他快洗漱。
早餐很简单,旁边有家蒙族人经营的包子铺,这个时间点里面已经坐满了准备上班的工人,阿纳尔几分钟来回,打了两碗羊肉粉汤,外加两屉小笼包,附赠一碟现拌的腌制小黄瓜,摆到餐桌上。
“先将就着吃,等过两站带你去吃正宗的羊肉烧麦,不带糯米的那种。”
小笼□□薄馅大,一屉牛肉馅儿的,一屉驴肉馅儿的,咬进嘴里裹着少许的汤汁,一口一个,搭配着羊肉粉汤,吸溜进嘴里整个胃都熨帖起来了。
“好吃吗?”
江樾咀嚼着,抽空回复了句:“挺好吃的。”
“那我下午去买点羊肉,明早给你做,我做的可比它好吃多了。”
“你还挺有自信。”江樾低头把剩下一口汤喝完,“不用那么麻烦,我对随行导游没那么多要求,也没有把你当厨子的打算。”
“那我也没有见过老板给员工洗衣服的。”阿纳尔反驳。
江樾勾起嘴角,打量他:“释放人文关怀的信号是商人的第一步,最开始的让利通常是为了换取日后更大的价值,小土狗,可别多想。”
阿纳尔拄着下巴思考:“那我更大的价值是什么?说白了,你还是对我有所图。”
“对,有所图,图把你带回杭州,让你白天黑夜连轴转,每分每秒都替我打工,心甘情愿为我卖命一辈子。”
“想跑也跑不了。”
阿纳尔睁大眼睛对着江樾控诉:“资本家啊,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心都黑透了!”
江樾大言不惭:“免费给你上一课,不要轻易共情资本家,因为你都不知道最后要从你身上捞走什么。”
“······那江老板,你收拾碗筷,我去换衣服。”
“给你杆子就往上爬,指使我干活?”
“为了节省您的时间不是嘛,省得我还得再磨蹭。”
江樾闭了闭眼:“快去。”
沿着防火站的后山往上走,直通白桦林深处,摩托车碾压的痕迹自成一条小路,越往上爬,树林越密。
阿纳尔走在前面,步伐不算很快,要确保江樾跟上来后才继续往前走,这一路身后不断驶过一辆辆的摩托车,后座用黑皮筋绑着布袋或者没有盖子的塑料箱,很快消失在一片白绿阴影中。
“要跟紧我,爬不动就说,我们就回去。”
这是在小瞧他吗,觉得他的体力跟不上?明明爬了才没多久。
况且在江樾耳中,这种话似乎有种嘱咐关心长辈的意思,虽然两个人相差了五岁,他也快奔三的人了,但被人直接点出来,心里多少会有点不舒服。
“好着呢,我前几年就经常爬山,一爬一整天没没在怕的,这么矮的山算什么?”他微微咬牙,“别把我当成七八十的老头行不行?我还年轻着呢,二十七岁,正是拼的年纪。”
阿纳尔噗嗤一声乐出来,忙改口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跟不上我,找不找回去的路,山里早上温度低,担心你身体才这样说的。”
好吧,是他误会了。
“现在手机GPS都可以全覆盖定位吧。”
阿纳尔摇摇头:“在这山里不行,手机没信号。”
从兜里掏出手机,两个卡槽的数据位置,果然统统都显示零信号,不在服务区。
江樾站在山坡上的高处回头望,后面的山路车辙慢慢变浅,延伸过刚来的地方和四周的树林没有任何区别。
高大的树木快要直顶蓝天,鸟叫声时不时的叫唤,更显得整片森林空旷野寂。
“所以我说,你一定要跟紧我,不然真的可能会丢,几乎每年都会有人在这片森林里迷路,发现得早,还有一口气可以救,可要是发现得晚,赶上下雨失温,没有食物果腹,最后的下场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或者压根就找不到,被野兽活活生啃。”
“你开玩笑的吗?”江樾腿蓦地一软,步伐停顿,仔细辨认阿纳尔神色里的认真,最后发现确实不是玩笑,正色了几分问,“那为什么还是不断地有人进去?”
“那些人为了什么,就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吗?”
“为了生活,或者生存。”
“和养家糊口相比,上山一趟如果能平安下来赚的钱会更多,这边的农产品收购有很多家渠道,基本在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会上山,有的为自己家用,更多的是为了把采的卖出去,山珍的生长时间很长,采摘时间却很短,过了这个时间就不会再有。”
阿纳尔声音很平静:“还有一种原因就是常年登山的人会对自己的判断能力产生一种过于信任的错觉,认为只要凭借经验就能无畏,但再经验老道的熟手,面对大自然的深不可测,一旦放松警惕,就容易迷失。”
“那你有迷失过吗?”江樾喉咙轻滚。
“有过一回,年纪小的时候为了凑生活费,瞒着奶奶偷偷跟在其他大人的后面,结果迷路了,差点死在那里。”阿纳尔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徐不疾,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那你最后···是怎么得救的?”
“先是喊了几嗓子,发现没人回应,又怕把黑熊引过来,就靠在一颗大树下面坐着,捡筐里的蘑菇吃,保存体力,剩余的时间就是一点点摸索回去的路。”
“按照书上教过的辨认位置的方法,能判断出大致的方位,就那么一直走,走到快天黑,幸好有个阿姨骑摩托路过,我听见发动机的声音,喊住了她,最后把我送回去的。”
江樾嘴上发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和他从小认识的世界很不一样,原来在很多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有很多像阿纳尔这样的人过着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在很多个理由当中,为生活奔波,是最令人心酸的一个。
“那奶奶知道后肯定担心坏了。”
“没敢告诉她,她以为我上学去了,后来看到我采的东西,问我哪儿来的,我诓她说是邻居家给的。”
江樾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感受,他不是旁观者,但听着这些故事流水似的在他耳边播放,像被人往胸腔里撒了一把盐,闷闷的发堵。
不畅快。
阿纳尔往下走了几步,站定在江樾跟前,仰头看他。
手轻轻拽过江樾搭在一边的胳膊,往下滑,滑到手腕的位置。
然后开口说:“江樾,你不要跑到让我找不到的地方,即使我经历过,但人无法与老天较劲,敬畏自然不是口头说说而已,真到那种时候,把你弄丢了,我会受不了。”
和外公经常下象棋的卖豆腐老爷爷就是这样丢的,下午上山采东西,人没回来,当晚还下大雨,救援队找了两天,都以为没希望的时候,人自己走回来了,瘦了一大圈,躺在家里休养缓了半个月,吓得够呛,不敢想怎么一个人在偌大的森林里忍受饥饿寒冷和黑暗的。也看到夏天会有外地的人专门挑这个时候来这里上山采摘,但真的要当心迷路的问题,每年都有丢失找不到人的事件,那些熟悉山路的人尚且要谨慎,不熟悉的人更要当心了,就是记着路的情况下在遍地树障中也很难辨清路线,迷路真不是说着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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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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