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责任?”
没准备登山杖,江樾踩着阿纳尔的脚印行走,泥土松软,地下的草芽一茬一茬冒尖,用力踩上去直打滑。
一个没踏稳,江樾差点溜下去。
突然一个猛力,扯着袖子被人拽了一把。
阿纳尔攥紧他的手,掌心干燥的温度使他略一晃神,下一秒,半边身子被阿纳尔提了上去。
“出于良心吧。”阿纳尔没有松开的意思,抓小孩一样把他整个人的重量支撑负着走,“毕竟我没当过别人的导游,职业生涯第一次惨遭滑铁卢,那应该挺难看的。”
掌心相贴的地方隐隐发热,江樾的手掌明明更宽一些,被阿纳尔的手用劲按住,可能是觉得难以握牢,换成了相扣的姿势,指缝契合。
柔软的触感一寸寸放大,神经跳动加快,江樾感到耳膜鼓噪起来,风声格外明显。
十指相扣,这个动作···有点暧昧。
关键是,怎么不撒手?
想到什么忍不住,江樾嘴比大脑快一步:“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什么原因?”阿纳尔神色不变:“还是,你想听我说什么?”
也是,江樾意识回笼,他在这想东想西,没准对于阿纳尔来说,他也只是其中一位普通的游客,自己又是男的,有别的原因才说不过去吧。
江樾状似磊落地抽回手,淡淡否认。
“没有。”
生怕对方察觉似的,长腿迈远了点,先一步走到阿纳尔前面,步伐佯装轻快。
阿纳尔怕他离得太远,小跑跟上,补充说:“其实也有吧,你挺特别的。”
呼吸停顿了半秒,江樾转过头。
没等他把那口气咽下去,阿纳尔再次开口。
“你这种级别的游客,得属于vvip用户了吧。”
“······”
微微忐忑的期待落空,心里说不清升起一股失落,江樾身子重新背过去。
有点像动漫里的灰色小人受了委屈独自生闷气。
隔了两秒,含着笑意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江樾,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说出来,我很大方好学的,你教教我呗,我想哄你高兴。”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下江樾就是想闷头前进也不行了,他脖子往外套衣领里缩了缩,绿树背光的暗影恰好遮挡住耳廓的颜色。
其实平时闲下来的时候网上冲浪,江樾刷到过几条情侣剪辑,无非都是些有梗的段子,可能是大数据的逆反性,他越是点不感兴趣,越是会频繁推荐给他,因此在每一次点击按键之前,都要被迫看几秒钟的内容。
画面中人物的对话腻歪到发慌,根据固定流程,视频的结尾常常以主角的激吻作为信号。但江樾觉得阿纳尔的这句话比他看到过的那些视频的脚本文案还要更难以招架。
以至于根本不知道照搬在现实当中客体对换,他该用什么样的反应作为回应。
毕竟性别不同,生人勿近惯了,他本人又对具体的情感关系没有确切概念。
直到话音彻彻底底落在了耳边,江樾才反应过来这种话未免太容易让人多想。
他是···那个意思吗?这种话说得如此顺嘴,张口就来,是不是经常和别人都这么说?
江樾没吭声,不由思索对方的年龄。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即使没真正谈过恋爱,拥有撩拨的手段也是正常的吧。
但这种话也不该随便对别人用,不知道很容易被误会吗?
“我又不是那些找你合照,会为了你特意来走一趟的小姑娘。”江樾睫毛半垂,挪开视线:“我和你一样是个男人,你这些话可以哄过路的女孩子,但在我这不适用。”
“不管是哪种性别,你随口说说不要紧,万一别人当真,总归会造成麻烦。”
阿纳尔蹙眉笑:“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需要被人照顾理解了?我不是刻意讲好话给你听的那种人,在我出生落地草原的那一刻,这片土地就教会我喜欢的东西要大声讲出来,想要得到的就猛烈去追,这没什么不好的。”
“况且,你把我想的也太夸张了,我虽然不过分讲究这些,但也不是会随便到对谁都这样说的人。”
被怼了一通,江樾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心底踏实了许多,明知是一种自我麻痹的安心,但总忍不住去臆测猜想,自己或许是阿纳尔唯一一个被这样对待的人也说不准。
一丝丝得意偷偷潜伏冒泡。
他突然对阿纳尔说:想吃甜的。
阿纳尔眼尾翘起来,痛快答应:“好。”
江樾以为是等到下山两人去吃甜品,结果一路往上爬,小心翼翼扒开矮草丛,露出原本的泥土表面,上面结着一串串不大点的粉红小圆珠,和草莓差不多的形状,只是个头倒像是它的缩小版。
阿纳尔保留整株捋下来,尽量不弄破表皮让汁水四溅,食指捏住叶蒂,小小的草莓尖对准江樾的嘴唇,往他嘴里塞。
牙齿咬住,放入舌尖抿了抿,江樾啧了一口,眉毛皱成一团:“酸。”
“好像是挺酸的。”阿纳尔仰头咬下旁边的一颗,眯着眼瞧江樾,意有所指。
视线交错间,江樾心里一咯噔,有种小心思被窥察的错觉。
两人没怎么歇气,自林中陡坡一路爬升,近至深处,视野缩窄一片模糊,浅白色的雾气变成气温降低的预兆。
阳光射穿树林的丁达尔效应渐渐消失,眼前似乎依旧保持着畅通的小径,但具体方位辨认不清,像是在放满烟雾的玻璃罩中通行。
阿纳尔站住脚,身后背对着雾气:“往回走吧,再往前看不清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散。”
“好。”江樾点头,跟在阿纳尔身后的位置行走,刚才上坡的时候脚踩在地面有扎实的安全感,现下顺着坡下去原路返回,落脚处极其不平稳,像是那种蒙眼走楼梯时的错觉,腿曲起往下试探,总也心惊胆战,生怕哪一步走错了高度不对就会踏空。
回去的前面也弥散起雾,不出一会儿就把衣服边缘微微打湿,吸进肺腔里的空气也潮湿冰冷。鞋底不防滑,站在高处重力影响的势能让江樾整个人重心不稳,瞬间猛跌,伸手下意识去抓阿纳尔的肩膀,大脑急速运转间,担心对方跟着一起坠落的连锁反应,结果触碰转为猝不及防地错开撤退。
江樾整条身子往下顺着坡一滑,呼吸停滞,无声地翻滚几下,在阿纳尔攥牢的前一秒,很快消失在灰阴阴的雾气当中。
意识敏锐的刹那间,江樾听到一声隔了浓重介质透进来的低喊,仿若盖了层真空罩。
是他的名字。
世界骤然上下颠倒,一路过山车似的磕磕碰碰,江樾像一枚失控的钢弹迅速坠落,轻微弹动后辗转几圈栽入了一片苍翠野丛里。
脸颊侧面生疼,随后涌起细密尖锐的痒,大脑停顿休止了几分钟后,江樾沉缓睁开眼,呼吸的每一口都伴随着空气不断挤压胸腔。手臂还能动,短暂适应了环境后江樾手支撑着地面,腰用力拱起,靠在一棵大树旁边慢慢坐了起来。
四周没有任何回声,江樾喊出的声音无形中被隔绝切断,不再消耗体力叫喊,他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坐在原地,闭眼靠在树干上。
也是这一瞬间,江樾瞬间意识到被自然吞没是多么轻而易举。
江睿攀登雪山时意识到即将死去的前一秒,大概也该是这样的,本应出现的惊骇、迷茫和担惊受怕的焦虑,通通消弭得不复存在,只剩下静静地呼吸声和心跳此起彼伏,一深一浅。
原来死亡是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江樾不由猜测着,抱着最后一丝希冀不敢轻易乱动。
阿纳尔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满座山地找他,还是会轻车熟路地下山找人救援,会不会后悔和他走这一趟,可能会留下阴影。
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深山中雾气储冷,不易散。
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江樾眼睁睁看着雾色也渐渐变暗,白茫茫的灰变得和铅块一样沉重起来,吸进肺部吐出来的是一口接一口的冷,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流失。
在他以为仅存的倒计时里,脑中无数画面电影放映一样一帧帧倒回,走马灯似的默片,纷繁潮水般的记忆大量撤去,阿纳尔的面孔却在成百上千的记忆当中骤然清晰。
那个蒙古族男孩是只奔跑在野马遍生草原上的白色羔羊,陪他找民宿、为他沏茶煮饭、帮他在整片草原中找回相机,让他改变了自己的念头决定和对方一起踏上共赴呼伦贝尔的旅程。
也是在这一瞬间当中,江樾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一直以来怀疑纠结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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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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