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阶梯往上前行的过程中，充斥耳膜的炮鸣与哀嚎逐渐变得微弱，好似它们的制造者正在远离不眠者复仇号的众人。

登上甲板，况言的眼前便是一幅荒凉的景象。原本堆积于地面的尸体凭空蒸发般，连带着血液与残肢消失不见，由周边游至船体的迷雾里，隐约能看见两道模糊的人影。

缓步上前，况言不自觉地握紧了藏在背后的匕首，紧蹙的眉头却在看见两人真面目的瞬间舒展开来。

凯尔特和艾平肩而立，浑身是伤的他们围绕着一条奄奄一息的人鱼，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你们在干嘛？”况言来到二人身后，沉声问道。

突如其来的人声将两人吓得不轻，他们不约而同地立即转头，确定来人是况言后，紧绷的肌肉才舒缓了些许。

“你来得正好。”艾俯下身，一刀刺穿了人鱼的心脏，旋即道，“帮忙把它扔到海里去。”

不假思索地依言照做，况言重复着杀死人鱼后抛尸入海的流程，直到解决掉所有的人鱼，才去询问原因。

“如你所见，我们在迷雾海，也可以说是通往海之塔的路上。”艾因为失血过多，状态不佳，只好倚靠着船沿坐下休息。

“只有足够的血祭才能进入完整的迷雾海，同样的，需要足够的人鱼血，才能引出一条正确的路。”

“上一次血祭不够，只碰上了亡灵构成的迷雾群，而那三条人鱼的血，也不过是指引了一条回到现实的路，方向和海之塔截然相反。”

况言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而后一步步走到船沿，半个身子探了出去，眼睛则仔仔细细地观察起周遭环境。

天空再度挂上夜的幕布，悬浮高空的皎洁圆月仿佛一扇通往外界的窗户，引导着幽幽亮光撒下，落在况言的肩头，宛若一层薄纱。

海水蓝得发黑，月华刚一接触，就被那股独特的黑色吞噬殆尽。

无风起浪，那接连不断的浪潮被托举到海面的最高处，纤长崎岖，好似人类的身躯和面容。他们张大着嘴，发出沉闷的吼叫，争先恐后地向高处争游，恨不得一个巨浪将船上之人收入腹中。

盯得久了，幻象竟是化作实质，形状奇怪的海浪渐渐上升，与雾气融合，转为漂浮着的人脸。

况言来回扫视那些幻象，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例如死于西莉湾的女仆、告诉他迷雾海传说的人鱼、不眠者复仇号的大副等等。

移开视线，他凝视着不眠者复仇号正前方的海面，便见一条绵延至远方的丝线浮在表层，似在指明正确的道路。

丝线呈现出明艳的鲜红色，轻易便让人联想到刚才被扔入海中的人鱼尸体。

“在这里死者会化作亡灵融入迷雾，不眠者复仇号没来得及复活的人全没了。”艾声线冰冷，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艘船会优先修复自己，而放弃他们的命。”

语毕，甲板之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望着遥远的远方，况言定定出神，好像在思考些什么，最终侧了侧身，面朝船舱通往甲板的大门，等到了匆忙赶来的三个队友。

三个人均是面如菜色，表情显得异常凝重。他们避开另外两人，走到况言跟前，低声道：“船上的幸存者加上我们，只有八个人。”

百鬼夜行小队四人，林梓烨和卡洛斯两人，凯尔特和艾两人，加起来刚好四人。

“你们不用猜了，这艘船吸取了所有与它契约的人的生命。”艾瞥见几人说小话，便出声解释，“我是因为人鱼眼睛所携带的海神祝福逃过一劫，而他……”

他扭头看了眼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家伙，动作极快地扯出对方存放在胸前口袋的怀表，“海盗王的遗物，估计这家伙也没想到它和海神有关。”

“霍森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把怀表放回原位，他颓丧地瘫坐在墙边，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自天空猛然劈下，气势震人心魄，仿佛要将天空劈成两半。迷雾升入高空，吞下了那轮耀眼明月，狂风骤然暴起。

可就是这样，海船航行的方向依旧没受到半分影响，一如既往地向北航行。

周围的迷雾淡了许多，况言加快脚步，跑到了船头。暗绿的瞳孔将远处的一条顶尖战舰牢牢框住，惊诧与恐惧的光芒迸发而出。

“玛丽安妮号。”嘴唇不自觉地蠕动两下，他念出了那艘本该沉入海底的船只的名字，随后便和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也是双暗绿色的眸子，眼睛的主人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衬衫，可胸前却挂着一枚造型诡谲、意义非凡的项链。

“迷雾海没有空间与时间的概念。”他重复了一遍那个伪装成女仆的人鱼所说的话。

下一秒，远处的那双眼睛被血色覆盖，两行血泪顺着面颊滚落，打湿了那件白色衬衫。

况言难掩笑意，愉悦的笑声从齿缝溢出，脑中已然浮现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搭载众人的不眠者复仇号突然加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前方的船只虚影。破空之声贯穿耳膜，恐怖的压力从两侧席卷而来，挤压着脆弱的肉身。

木板碎裂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玛丽安妮号和不眠者复仇号相互挤压，最终都溃不成军地碎成一片，沉入大海。

剧痛传遍全身，仿佛血肉骨骼被碾压千百次，到最后连丝丝肉沫都被磨得一干二净。

意识崩溃再到重建，对况言来说不过眨眼的功夫，双眼睁开之时，意料之中的死亡未曾到来。

他沐浴着狂风暴雪的肆虐，身体沉沦着翻滚海水的冰冷。雷电蓦地划破天空，释放的夺目光亮将周围的黑暗照亮了一瞬。

模糊的视野范围内，一道三人高的海浪正直冲冲地向他砸来。

轰鸣声迎面落下，况言被巨浪击中了，可他依然稳稳当当地浮在水面。

摆动双臂，他往其他方向游动，却恰好撞见诡异的一幕画面。

“咳咳咳！”林梓烨挥舞着双手，试图让自己不要沉入海底，而卡洛斯一反常态，抱住林梓烨就要往水下拽。

“原来是这样吗。”

况言恍然大悟，将肺内的空气吐出，控制着身体慢慢下沉，等到头部彻底浸入水中，任由海水涌进口腔和鼻腔。

——他溺“死”了。

这里是海、天、地相接的地方，却不完全是世界的尽头。

海怪会来到世界的尽头，而海怪经历了粉身碎骨与灵魂的灼烧，依旧能行动，明显是处于一种生不生，死不死的状态。

不正是濒死状态吗？

***

意识回归，况言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旋即就被某人精力充沛的叫喊声吵得忍无可忍。

“我去，蠢鱼你长腿了！”

“不好看吗？”

循声望去，就见林梓烨一脸痴汉笑，张开双臂把卡洛斯搂在怀里，接着又脱下外套，系在佳人的腰间，遮挡住那处关键部位。

“你注意点，别被居心叵测之人占了便宜！”林梓烨很绅士，全程盯着况言阴沉的脸，压根没往卡洛斯的**投去一丝一毫的目光。

被扣居心叵测帽子的况言默了默，习惯性地掏出匕首，把后者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环顾一圈，况言发觉他们所处的地方自己曾经来过，准确来说是在梦里来过。

那晚潜藏在玛丽安妮号的人鱼，通过活人献祭拉他入梦，试图唤醒这具身体作为人鱼的记忆，殊不知壳子里早换了人，做什么都是白搭。

这处空间整体被纯白包裹，唯独脚下是深蓝的海水，周边隐隐有雾气弥漫。

不多时，又有三个人从深蓝海水中浮出。

“尹乐乐你不会游泳拉我垫背啊！”柏夜呛了几口水，刚睁开眼就开始抱怨，早不知队长包袱为何物。

“我会游泳啊！不拉你下来怎么去海之塔！”尹乐乐没好气道，“有时候能不能相信我的‘直觉’啊？”

“直觉”二字落入耳中，况言看向自己讨厌的家伙，不禁想起了对方的技能。

据了解，尹乐乐只有一个技能，并非他能力不够，收集不到其他技能，而是被他现在有的那个技能限制了。

他的技能似乎很特殊，对外需要保密，知道内容的也许就是少数高层和黑环内配备的“故乡”系统。

想通了一切，况言片刻不停移开视线，生怕多看一眼尹乐乐。就是这不经意的动作，让他注意到了陈希的异常。

陈希的脸色越来越差了，相比几小时前，现在的他就像个生气尽失的重症病人，风一吹就倒下了。

是对溺水有阴影还是别的原因？

然而况言对其他人的生死不大在意，既然陈希有意隐瞒，也没必要戳破那层窗户纸。

“凯尔特呢？”他找到刚进入这处空间的艾。

被海水冲刷一番，艾抹在脸上的胭脂白粉全没了。谁能想到传闻中喜爱男人，品味一言难尽的大海盗艾，其实是个长相清秀，甚至称得上帅气的青年人。

“那种自私怕死的家伙，怎么可能敢冒这个险呢？”艾解下眼罩，推开挡路的况言，凭着感觉一瘸一拐地某个方向迈步。

况言垂眸看了眼地上的眼罩，唇微微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