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几人间蔓延，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阵型。艾独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百鬼夜行小队四人聚在一团，最后则是邯郸学步二人组。

“蠢鱼，我怎么觉得你走得还没爬得快？”林梓烨承受着卡洛斯大部分重量。

他一手固定搭载自己肩上的手，另一手扶着对方的腰，饶是如此，卡洛斯的两只脚还是虚浮得很，用脚尖点地踩碎步来形容毫不过分。

“我有在努力了！”卡洛斯低头盯着那双不听使唤的腿，真心觉得尾巴好用。

叹了口气，林梓烨抬眼扫视卡洛斯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身高，又低头看对方弯曲的膝盖，心里郁闷不已。

他老爹理想的儿媳要比儿子娇小，等出去后见家长，该怎么介绍他这位目测一米九的老婆？

“我会好好学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卡洛斯见身侧之人一直沉默，表情也不大好看，以为是嫌弃他学走路太慢，生气了。

闻言，林梓烨瞪大眼睛，“哪有！你学慢点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们出去继续学，万一学不会，正好我抱着你一辈子！”

这边小情侣**，前边的四个人都快裂开了。

尹乐乐嘴里咯吱响，就差咬碎一口牙，面露不善：“队长，诡域里的原住民放出去不太好，我来波暗杀吧！”

“谈正事……”柏夜刚起了个头，余光无意间瞥见况言刚亮出的匕首和手枪，顿了顿道，“有时候年轻人不要太大火气。”

“等会见到了海之塔，看看这家伙知不知道正确的层数，没有利用价值就处理掉，以绝后患。”柏夜目光直指前方的艾，其中意义很明显。

几人纷纷应下，还未进入备战状态，不远处就又多了一具身体。有新的人进入了这处空间。

走在最前方的艾第一时间看到了来人的面容，从未停滞的脚步忽地静止。他蹲下身，伸手要把人摇醒，“霍森，醒醒！”

平躺着的那人悠悠转醒，眼皮之下是一双毫无神采的墨瞳，风雨在他的脸上遗留着沧桑的痕迹，小麦色的皮肤却透不出分毫健康的气息。

艾捕捉到了异常之处，二话不说掏出短刀，一招便捅穿了霍森的胸膛。

可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短刀拔出之后，霍森的身体里却没有血液流出，而是被粘稠的绿色液体取而代之。

“为什么要杀我，亲爱的？”霍森张了张嘴，僵硬的手摸上胸前的伤口，语气哀伤至极。

回应他的又是一刀。

这一回刀刃径直穿透了手掌，再度捅入胸腔，在里面用力搅动。

艾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那把刀插遍了整个胸腔，唯独绕开了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

“不是要一起追求理想吗？”

“我答应过你的，会坚持下去。”

“可你为什么放弃了？”

刀刃搅动血肉的黏/腻/水声填充了整具身体，可身体的主人始终没有反抗，他伸手去抚摸艾那张干干净净的脸颊，嘴里低声念叨个不停。

“你已经死了，我也是，可我们不一样。”艾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而握住了贴在脸上的手。

霍森仰头与他对视，眼神空洞，让人难以察觉到视线的存在，更别说其中隐藏的情绪。他缓声道：“似乎是这样的。”

“我用灵魂和生命女神换来了船上所有人的重生，而自己则和不眠者复仇号融为一体。”

“这艘船原名就叫复仇者号，因为我才不眠……”

“真搞不懂这个叫霍森的人类在想什么。”霍森的语气猛然转变，声线变得极为尖细，“交易之初极力反抗，最后不还是被吾控制住，成为吾散播污染的工具。”

艾目光一凝，反应极快地挣开了霍森的手，忍着身体的伤痛，快步闪身远离。

“果然……”他远远目睹霍森爬起身，亲眼见证某些东西在那具尸体当中破土而出，因霍森献出的灵魂而跳动的心脏，好似被冻结般感到寒冷。

其他几人自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异变，急急忙忙地撤离开来。

被生命女神控制的尸体四肢渐渐扭曲，发出令人牙疼的咔嚓声。无数根粗/壮的褐色藤蔓从他的体内延伸出来，缠绕住多余的四肢，填充着单薄的躯干，尾端则插入了深蓝色的海水之中。

树叶摇动的哗哗声爬进耳道，犹如那扭动着的枝条，令在场的众人头皮发麻。

藤蔓之下，血肉急剧增生，巨大丑陋的怪物转眼间成型。它蠕动着笨重的身躯，上端顶着一颗与体型相差甚远的脑袋，简直就是个多重事物拼合而成的半成品。

“动手！别往后拖！”柏夜看出了怪物汲取这处空间力量，增强己身的实质，马上出声提醒众人。

他与陈希率先打开黑环，连续发动多个技能，然而冷却时间开始计时，debuff也生效了，怪物却没受到技能半分影响。

黑环内技能能够作用的对象范围极广，一是人类，二是一切由诡咒组成的事物。

既然技能无法生效，那么就一种可能——这个怪物不由诡咒构成，是不属于诡域的东西。

柏夜正式编入特殊管理局已有好几年时间，几乎没听说过非诡域生物的存在，唯一一次还是从某个刚出四级诡域的前辈那里听说的。

据那位前辈猜测，非诡域生物数量其实并不少，只是遇到的人绝大多数没办法活着出来，然后把消息散播出去。

事实也和那位前辈说得差不多，对方将信息传达后的第三天，便死在了医院里——由于非诡域生物诡谲的能力。

目前来看，非诡域生物和人类的目标相似，都是毁灭掉诡域，但前者在污染诡域后，会传播更惨绝人寰的污染，且这种污染不受限制，无法像对待诡域一样进行反制。

“技能没用，用物理攻击！”柏夜放弃以黑环技能为核心的攻击方式，指挥其他队员不要入了套。

怪物十米多高的身体裂开一道口子，像是一个夸张的笑容，尖利的嗓音从中传出：“吾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攻击哈哈哈！”

“不行，这可不是回合制游戏，挨打之后再还手就太蠢了。”怪物恶趣味地晃了晃身子，猝然间抽出一根尾端尖锐的粗壮枝条，“先拿你开刀！”

飞来的枝条速度极快，残影还未消失，便到了林梓烨的面门前。腥臭的气味穿过空气，直入鼻腔，极具冲击力。

林梓烨别说侧身躲避，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光是近在咫尺的巨大冲击力，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即将直面死亡的最后半秒，他用二十多年最快的脑速，编好了遗嘱的提纲，心中对无法完成遗嘱草案感到极为遗憾。

可闭上眼等了半天，想象的剧痛始终未能到来。

“噗呲——”

温热的液体喷了他一脸，林梓烨诧异地睁开眼睛，见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景象。

卡洛斯的脸同他靠得极近，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唇角下压，犹如美人骄横的抱怨，带着些许幽怨，又衔着少许娇气。

多少次，他把对方搂在怀里，讲述着外界的趣事，说累了想要休息，就会获得这样一张让人动情不已的小表情。

然后对方会亲吻他的嘴角，收敛自己的个性，轻声哼起人鱼独有的歌谣，携手共入梦乡。

可现在，他没能等到期望的吻。

“啊啊啊啊！”怪物发出痛苦的嚎叫，染血的枝条卒然抽回，可怖的身躯中央，多了个人头大小的窟窿。

林梓烨全然忽视怪物的反应，所有的心神都落在了卡洛斯的身上。

“你为什么……”他愣愣地看着卡洛斯的脸，颤抖的手贴上了对方的胸膛。

之前他还总是笑话蠢鱼胸太平坦，被对方以人鱼性别特殊巧妙化解，现在再看，平坦点也不错。

视线变得模糊，他伸手想要填补那几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堵住那些疯狂逃离的血液，但温热的掌心触上去，只能徒增痛感。

“别哭。”卡洛斯弯曲手指，时刻注意不让锋利的指甲伤到爱人，轻轻擦拭着滚烫的泪水。

许是这样效率太慢，他弓着腰贴近林梓烨，用舌尖舔舐掉那些液体，却令胸口的血液流得更快了些。

“说好的带你出去，你干嘛要挡过来啊！你一条鱼怎么这么蠢！出去不得被坏人把底裤都骗光！”林梓烨脑子混沌不已，语无伦次到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像是感觉不到痛苦般，卡洛斯扬眉轻笑，脑袋埋在林梓烨的颈窝里，低低笑道：“我确实很想出去，可是现在看来，你好像更重要一些。”

“那些人鱼觉得我的追求很可笑，但你能理解我，甚至原因帮助我，我很高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出去之后，是走不远呆不久的。”

“什么意思？”林梓烨头脑发懵。

“字面意思。”卡洛斯声音变得很轻很轻，五根锋利的指甲在林梓烨看不见的地方，划破了皮肤与血肉，撕扯开那些器官。

“你在说什么啊？”林梓烨突然被紧紧拥抱着，压根没法做到低头查看卡洛斯身体的动作，“给我好好说话，我最讨厌谜语人了。”

“你忍心让我讨厌你吗？”

话已至此，林梓烨却还是听到卡洛斯自顾自地说些意味不明的话，“刚才我想起了很多东西，可就是这样，我还是控制不住去爱你。”

他越听越不对劲，一把推开卡洛斯。

残破的、血色的躯体冲进眼眶，林梓烨目眦欲裂，一双手很想抓住对方的肩膀，质问原因，又怕弄疼对方，只是垂在身体两侧。

“那个怪物诞生于「生命」的污染，普通的攻击无法造成伤害，只能利用诡域自行生成的规则反制。”卡洛斯的看向不远处同样在自我伤害的况言，“光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伤害绝对不够。”

他埋在血肉里的手还未停下，一双腿却朝着林梓烨迈进。此刻，他的步伐流畅，没有半分虚浮。

“答应我，一直活下去。”

饶是强劲如人鱼的身躯，此时也坚持不住了。他靠在林梓烨的身上，唇瓣贴着对方的耳朵，念出了一个数字。

林梓烨发现自己抱得动爱人了。

但爱人为了让他抱起自己，内脏掉了一地，血肉脱落了大半，变得干巴巴的，冷冰冰的。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才能活下去……”

他强忍着泪水，无所顾忌地用力拥抱爱人，试图将那具轻盈的皮囊与骨骼嵌入身体，融进血肉。

他的爱人有多想出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多年来的追求，为了保全其他人，轻飘飘地放弃了，连重新去追寻的机会都没了。

他一直对这段感情持有怀疑的态度，因为它太快了，太表面了，不过现在他明白了。

——他爱卡洛斯，无论过去、现在，亦或是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