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奼在闺阁里,长到十二岁。说也奇怪,父亲李靖出手管教时,二人总是越战越烈,到最后管出一个混世魔王来。然而到了另一边,殷十娘只要一哭,这魔王立时被困在母亲眼下两行泪里,纵使千百般的神通,也出不来。
那是她的娘啊!母亲的泪海,好比第二腔羊水,把她养在那里。于是,李娜奼也慢慢地变成一个很像样的女孩儿,虽然相比别家的活泼捣乱些,但比起从前,实在改过太多。李靖见女儿有过则改,便逐渐地与她亲近起来。不过,因为早年与李娜奼隔阂太多,仍然有些生疏。不过,从总体上来说,李府上下,终于又和气一团。
这些年来,哥哥们请了不少文夫子、武夫子来到家里,李娜奼好奇,也跟着学习。大哥李金吒看她这幅样子,觉得真是很有趣,便说道:“小女孩儿也喜欢这些呀!”
李娜奼便说:“女孩儿怎么就不能喜欢这些?”
二哥李木吒闻声凑过来,说道:“哼哼,你说你喜欢这些。那我考考你……啊!”
李娜奼最看不惯他这幅样子,一口咬上去。木吒胳膊上,立刻血淋淋红了一片。
兄妹二人互看不顺眼,登时便打作一团。家丁见李娜奼一抬手,连忙叫道:“夫人!夫人!不好啦!小姐和少爷打起来啦!”
殷夫人闻声赶来:“你怎么和二哥打起来了?”
李娜奼说:“他凭着自己读过一点书,就老来考我。”
殷夫人便向李木吒说:“哎呀!当哥哥的,让一让妹妹嘛。”
李娜奼听了这话,滚到地上,反反复复地大叫:“我不要他让!我不要他让!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殷夫人见她求知若渴,就把这一番事情告诉给了李靖。李靖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要是传出去,对自己的美名,是大大有益的。陈塘关总兵李靖李大人,真是非常开明,肯让女儿读书!于是就准了这件事。
李娜奼天赋过人,不过多久,诗词歌赋已经滚瓜烂熟,刀枪剑戟更是运转自如,比两位哥哥还要出色。
一日,李金吒入京考试,全家庭中相送。李娜奼说:“以后我也要像大哥那样,进京城,当大官!”
于是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只剩下李娜奼一个,非常不解。
殷十娘笑道:“小傻瓜!”
李娜奼问:“娘,怎么了?我为什么是傻瓜呢?”
殷十娘答道:“虽然你读了很多书,但我们的朝廷,是不收女人做官员的!”
李娜奼又问:“凭什么呢?”
殷十娘便说:“因为我们女子,先天不如男子厉害呀。”
李娜奼说:“可我比大哥二哥都要出色啊!”
殷十娘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见到李靖的那一夜。
那个时候,殷府的小伙子们说起院墙来,总是讳莫如深;仿佛立在那里的东西,好像是什么高山险峰似的。然而她与李靖,约好了夜夜在那堵墙下相会。于是殷十娘每逢月黑风高,就会翻墙出去。当时她不过轻轻一翻,就出去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可李府的墙比殷府还要矮上一大截,如今为什么翻不出去了呢?
春去秋来,寒暑匆匆。不知不觉,李娜奼已经长到十四岁。自从读书以后,她仿佛知道自己很受母亲的爱惜,便更加放纵起来。李娜奼虽然深居闺阁,却对外面的世界,相当稀奇。李府家丁,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嘴里说的话呀,美得好像一个梦一样。再反观自己呢,抬头就是四四方方一块天,低头又是四四方方一块地。李府的院墙,就像一个四方框,将自己这个小人儿套在里面,活生生一个囚字。
放我出去!
李娜奼想。
可是,是谁把自己囚在这里的呢?
内室里,李娜奼对殷十娘说:“娘,我想出门看一看。”
殷十娘说道:“你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不可以出门呀。”
李娜奼央求道:“我就想出去嘛!”
殷十娘说:“为娘求你,不要出去啊!”说罢,眼里好似要滴出两颗泪。
李娜奼怒道:“我就要出去!今天你哭就哭吧,我不会再乖乖待在家里了。”
闻言,殷十娘脸色陡然一变:“比起别家的女孩子,家里已经对你够好了!你看看陈塘关还有哪家女孩儿像你这样!你去找找!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娜奼大喊道:“谁稀罕这福气!天天困在这里,比死人都不如!”
“有本事你别回这个家!”
话音刚落,李娜奼摔门而去。一股罡风,吹得博古架上瓶撞瓶,盘碰盘,跌了一个叮铃咣当粉身碎骨。连着那几本做女人道理的书,一并摔在地上。
殷十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泄下气来。
日光把远去的李娜奼染成一团鲜活的红色,仿佛一簇初生的火。殷十娘年少时的一个梦,如今却在她女儿的身上熊熊燃烧着。
那她的呢?
殷十娘感到心中一阵剧痛。
李娜奼身上盘旋了十四年的脐带,今天终于断了。
李娜奼怒火冲天地出了门,李靖见了,赶忙嘘寒问暖。李娜奼便把前言后话,细细地说了一遍。
李靖朗声而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李靖的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于是,李靖带着李娜奼出门了。
这是李娜奼第一次见到家以外的世界。
她伤了娘的心,本来是很难过的。可是出了门,一切都不一样了。
其实大家的房子,都是相似的墙,相似的瓦,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这样,仍然觉得很新鲜,仿佛有只初生了细细绒毛的小雀儿,在她的心里轻轻地跃着。
李娜奼牵着李靖的手,不住地左顾右盼。呀,竹签子上串着五枚鲜红鲜红的海棠果,上头砌一层薄而亮的冰糖。这个是冰糖葫芦。她知道。但她头回见到做糖葫芦的手艺人,将冰糖放在石板上,哗啦!那么轻轻一掀,煮沸的冰糖就在半空里如天罗地网般地飘散开来,满满当当地挂在海棠果上。
噢,还有各式各样的酒楼、茶肆、客栈。腰里搭着手巾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在楼上楼下,密手密脚地忙活来忙活去。
这时,李娜奼忽然觉得父亲的手,真的是很大啊!上面的茧硬硬的,摸起来又很粗糙。就是这样的手困着她,让她想起小红带给她那本小人书里画的木枷。一个念头,从李娜奼心里偷偷地飘出来:
放我出去!
走着走着,父亲李靖忽然地停下来,向面前举手作揖说道:“哎呀!徐兄,好久不见了。”李娜奼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大人,也许和父亲是旧识。于是站在那边,静静地听着。
那姓徐的人也一作揖,说:“李兄,好久不见了。”
“徐兄何处高就啊?”
“哎呀,不堪提,不堪提……”
徐氏便和父亲非常热络地讲起话来,使得李靖全然忘记自己这个女儿的存在。
趁这个空当,李娜奼赶紧向旁边跑去。
她头回觉得身体这样的自在!摆开两腿,迈开大步,一脚比一脚轻,一步比一步快,仿佛变成一个张开巨翅的鹘鹰,呼地从街巷中翱翔穿过,无所顾忌,无所犹豫,无所畏惧,无所不能。去哪儿呢?不知道。可天大地大,哪儿不能去呢?
这时,城里的天幕,一点点的暗下来。然而刚出了家门的孩子,正忙着将四周景色吞入眼里,对渐黑的天色,浑然不觉。
“哇!”
李娜奼正在街上奔跑,忽然碰了个齐得隆咚呛。对面的家伙和自己,两人齐飞,跌在地上。
那人大叫一声:“谁撞我呀!”
“当然是李娜奼撞你啊!”
李娜奼闻声抬眼一看,原来是对面是一个姐姐,大概比自己大一点,十二三岁。一张脸在灯火掩映下,仍然透出水一样的青白颜色。
对面那个女孩子说:“李娜奼是谁啊!”
李娜奼说:“陈塘关总兵李靖之女,李娜奼!”
“陈塘关总兵……什么什么?”
“你耳朵聋啊!”
话音落地,那女孩子猛然挺起身来,向腰间一扯,二指宽的长鞭立即圈进手里:“小鬼说话这么不客气,看招!”说罢,啪地一鞭向李娜奼抽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娜奼手里两个金镯,登时闪光如电,变成一对大乾坤圈,把那长鞭一套,当啷一声,坠到地上,变回一对金镯。
李娜奼与那女孩子,当时都十分吃惊。这时,听女孩子说:“这不是太乙真人的乾坤圈吗?怎么在你手上?”
李娜奼并不设防,将自小听取的来龙去脉,给她细细地讲述一遍。然而为什么金镯会变成乾坤圈,李娜奼也并不知道。那女孩子便说:“想来是太乙真人很爱护你,送你来当护身法宝的。你且和我来。”于是拉着李娜奼,向城外跑去。
李娜奼被她一路拽着,竟然跟不上脚步。心想:跑这么快,她真厉害呀!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么?我叫敖汝。你呢?”敖汝一敲自己头壳:“唉呦,你瞧我这个记性。娜奼是吧。”
李娜奼一点头,随后啊呀一声大叫起来。眼前这个敖汝姐姐,摇身一变,忽而化作一头白鳞青鬃的巨龙,载着自己,向天上飞去。垂头一看,两腿已经离地面有十尺高了。
“胆小鬼!”敖汝骂道,“姑奶奶我可只载你一回。坐好了!”
“我才不是呢!”说罢,李娜奼便紧紧握住两枝龙角。
敖汝轻笑一声,直直捣入夜幕深处。四周流云如飞梭一般穿身而过,举目便是巨大明月映入眼中。白玉轮中的身影飘扬欲舞,此刻竟然与自己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低头细看,敖汝的白鳞,与清辉相照,如水般粼粼发出细光。两只龙鳃,一翕一张,正如脚下城中千灯万烛,忽明忽灭。
李娜奼心想:要是能天天都出门去,那该多好啊!
此时,四处星灯点起,夜空中熠耀生辉。一人一龙两个少年的身影,浩荡穿过陈塘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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