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朵花

周竟带安媞上山,一是山上视野开阔,方便为她介绍宜江的基本情况;二是带她去村委会。

原来她刚到时,见到的那栋白房子就是。

楼是新修的,不高。进了大门,才看到那行“周家村委会”一行字。

院子中间立着国旗杆,别的就没什么装饰物了,简朴得很。

村支书正好在。

安媞跟在周竟后头,走进办公室,扑面而来一阵空调凉气,让她像入了水的栀子,一下舒展了。

“这是安媞,这是周书记。”

安媞家里做生意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供她衣食无忧,在行业内有点名气,但远不到只手遮天的程度。

安正廷没少和当官的打交道,他在他们面前也得服服帖帖。

她没太和这些党政领导接触过,最多是大学去院里找书记签字盖章。

而且对方又到了看起来“位高权重”的年纪。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那点大小姐脾气暂且被按下去。

“小安是吧,周竟昨天就跟我提过你了,来,别客气,坐。”

村支书给他们各倒了杯水,“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安媞愣了下,反应过来是问自己,才回答说:“祁州大学广播电视编导专业。”

“哟,高材生啊。”

高什么材呀。

她高中不爱学文化课,又没什么特别擅长的特长,才学的编导,还是高考发挥超常,擦线进的祁大。

但也就走运那一次。

大学老师可不会当心软的神。

她有一回睡觉睡过头,室友也忘了给她答到,老师直接给她平时分不及格,期末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光荣挂科。

而毕业论文,她花一个晚上赶出一万多字的初稿交差,答辩险险飘过,才顺利毕业。

大学四年时间流逝飞快,像夏季午后暴雨,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到最后,浓缩成一个令人怅惘的数字:废纸五毛一斤。

学业可谓一无所成,不过安媞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想得开。

她没任何远大志向,建设祖国,服务人民,或者发家致富,功成名就,都不归她。反正只要安正廷一天不破产,她就有一天饭吃。

但安媞听到别人这么夸她,也不会感到羞愧,无论名副不副其实,她一概应下。

不过她有点担心对方问她会什么。

她总不能说,她擅长5G冲浪,打退堂鼓,摸鱼。

但村支书说的是:“别看我们这里地方小,其实村委事挺多的,比如巡山巡河,防汛防火,催缴医保。最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宣传防电信诈骗,毕竟村里都是老人嘛,他们不怎么接触网络,又没什么文化,容易上当受骗。”

他边说,边配合肢体动作,“前阵子有个七十岁老太太,别人跟她说有个理财,投一万赚一万五,她傻乎乎地信了,棺材本都砸进去了,她一个月之后才反应过来被骗了。她哭得呀,我们时不时就要上门安慰她,生怕伤心过度,出个好歹。”

安媞默了默,有点被这番夸张的说话架势吓到,问:“后来呢?”

这无疑是个悲伤的故事,但因几万块钱而感到人生崩塌,原谅她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不过,有一刻,她想到了外婆。

外婆当时算不得年迈,更没有到风烛残年的程度,但或许因为无法承受丧女之痛,不到方惜蓉第二年的忌日,她便溘然长逝。

原来人真的会被悲伤击垮。

“钱追不回了,她女儿把她接到城里去了。”

村支书说了许多村里的事,但大多是些琐碎的家长里短,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没聊多久,村支书被人叫走,周竟便带她告辞了。

路上,有人和周竟打招呼。

南方十里不同音,玉屏虽属祁州辖区,但安媞听不懂当地土话,站到树荫下躲太阳,因为太热,不耐地蹙着眉。

大婶是外地嫁来周家村的,所以不姓周,但她待了这么多年,家家户户大多认识。

她看了眼安媞,见是新面孔,又长得漂亮,自然好奇,探听了句她的来头。

周竟一贯少言,简洁说:“一个侄女。”

他的人品是村里众所周知的,尤其在男女关系方面。他说什么,赵大婶也就信什么。

她换了话题,一副八卦的口吻:“陈艳霞你知道不?镇上开蛋糕店的那家。”

周竟有了某些预感,谨慎地反问:“嗯?”

“她女儿二十六七了嘞,没谈过恋爱,陈艳霞急死了,这几天,她女儿回来看老人,找我给介绍介绍对象。我立马就想到你了。你看,你也不小了,要不试试。”

果然。

村里重人情,风俗传统,好的是,有事能互帮互助;不好的地方也有,这种时候就暴露出来了。

但凡年纪到了还单身,随时随地有人说媒。

安媞头回看到周竟脸上流露出为难、无奈的情绪,颇为新奇,竖起耳朵,仔细听。

周竟说:“我带着枳实,人家女孩子大概看不上。”

“你的情况我早跟人家说了,如果处得来的话,他们也不介意。”

“但我住在村里,她住市里,也不方便。”

赵大婶“嗐”了声,“这哪是什么问题啊,开车一两个小时的事,再说,枳实不也在市里上学嘛。”

其次就是,很难推拒。

何况,对方于他而言又是长辈。

赵大婶趁热打铁,说:“下午你在家吧?就见一面的功夫,也不耽误什么。”

安媞听得一知半解,等周竟结束聊天,问:“周叔叔,你是不是被安排相亲啦?”

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太晃眼。

本来还像跳上岸的鱼,无精打采的,这会儿偏偏有劲头了。

“周叔叔,你三十多了吧,奶奶是不是也挺着急的?”她继而关心道,“不过,枳实会不会不乐意你给她找后妈?”

周竟平铺直叙:“这就不劳你担心。”

安媞兀自说下去:“你到时可不能板着脸,说话语气这么硬,会给女生留下不好的印象的。”

他转过脸,“你很喜欢看热闹?”

热闹谁不爱看啊,而且她真的蛮好奇,他这样的人,相亲会是何模样。

“你要不向我取取经,我可以帮你搭穿搭,提升一下成功率。”

他不为所动,“不必了。”

上午的阳光像被筛漏筛过粗颗粒,漏下来的是细密的,照在院前的植物上,叶片油油润润的,而流动的溪流则泛着鳞片一般的光泽。

久未经雨水滋润的土壤龟裂开,生命力旺盛的杂草钻了从来。仅有的一点微风,也裹了暑气,催生汗意。

周枳实一刻也老实不下来,没人看管她,爬上自家种的李子树。

她骨架小,又轻,换若成成年人,树枝就该受不住了。

夏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枝头挂满了果,散发浓郁的果子甜香。将军在树下吐着舌,东嗅嗅西闻闻,时不时舔一下熟透掉落的李子。

听见人声,周枳实探出脑袋,见是安媞,猜周竟也回来了,便麻利地跳下来。

“欸,周叔叔,你说你这条件,离异带娃,没车没房,找对象不太容易吧……”

话没说完,安媞被突然冒出来的周枳实吓了一跳。

周竟摘下背篓,递给枳实,“喏,小毛猴。”

她一看,惊喜不已:“哇,这么多。”

里面是一些野桃,枇杷,都是山上摘的,还有南瓜藤,几朵南瓜花——安媞都不知道他摘这玩意儿干吗。

周竟往家的方向走,问:“奶奶去地里了吗?”

“嗯,去了。”周枳实个子小,只能抱着背篓,脆声叫狗走开,“将军,你挡着我了!”

土路窄,两侧都是高高的杂草,狗摇着尾巴走在正中间,可不是把路堵死了。

这狗聪明,似能听懂人话,跃起,往草丛里钻,把路让出来。

屋前连了水管,周竟将袖子撸到大臂,弓着上半身,拧开水龙头,捧了一大把水冲脸、洗胳膊,水珠飞溅,沾湿他的衣服。

他也不擦,任由水自己蒸发干。

他的肤色本身偏深,水顺着眉尾、下巴,向下滴落,眼神似又幽深了几分。

不免让人联想到,草原上一只身形矫健的豹子淌过浅溪,具有一种原始的野性美。

安媞看怔了一秒。

她保证,真的只有一秒,而且仅仅是因为某些无法具体言明的氛围感的加成,并不代表她被男色蛊惑到了。

她很不想承认周竟其实长得很帅。

一定要说出一个缘由的话,那就是,他的性格能摧毁一切皮相带来的优势。

虽然他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客观来讲,也挺客气、体贴,但她简直厌恶他身上那种过于老成的“长辈感”。

即使他才三十来岁。

安媞从小到大,都是那种不太会讨长辈欢心的小孩。

在同龄人熟练掌握通过卖乖扮巧,博得老师青睐的技巧的时候,她还会因太娇蛮任性,而遭老师反感——但可以被钱解决。

所以她觉得,“长辈”是个很虚伪、功利的名词。周竟应该也是与安正廷有利益纠葛,才答应“改造”她。

周竟拿来旁边的盆子接水,轻轻揉搓南瓜花,洗掉上面的花粉,问枳实:“想吃炸的还是炒的?”

她回答得很快:“炸的!”

安媞忍不住问:“这也能吃?”

周竟说:“中国人对食物的开发能力,超乎你的想象。”

那她倒要尝尝,他这个中国人做出来的炸南瓜花,能有多好吃到超乎她的想象。

乡下喜欢用大炒锅,底下烧柴火,不用油烟机,香气飘出屋,勾出人胃里的馋虫。

周竟干活很利索,一边做饭一边收拾,不会弄得到处脏兮兮的。

安媞拿了把旧蒲扇,一下下地扑着风,脚尖翘得高高的,带动凳子,整个人一晃一晃的。

她揪了下枳实的辫子,“欸,小毛猴,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整天上蹿下跳的?”

周枳实奓毛:“不准你叫我小毛猴!”

“凭什么周竟可以叫,我不可以?你这么听他的话,应该叫你小狗腿子。”

周枳实知道这不是好话,伸手去挠安媞。她没坐稳,险些摔了,和枳实扭打在一块。

周竟端菜出来,就见这幅场景,忽地就有些理解,安正廷为什么拿安媞束手无策。

她身上有一种“随便世界卷生卷死,我自优哉游哉”的松弛感,不上进,花销奢侈,还长了一张不管别人死活的嘴。

从传统式父亲的角度看,对此绝不会喜闻乐见。

安正廷是白手起家,没有奢望将女儿培养成一位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但希冀,她至少拥有能够实现经济独立的本事。

而显然,安媞抗拒成为一位圆滑世故,长袖善舞的成年人,她也懒得。

剥夺她这份天真、任性,不可谓不残忍,但中国人仿佛自出生起,就被迫继承了一种紧迫感:入学、高考、工作、结婚、生子,再到最后的入殓、焚化,似乎每一个重要人生阶段,都得跟上步伐,不能掉队。

大环境下无法独善其身,于是随波逐流。而更常发生的情况是,在抗争意识萌生前,就被同化了。

可他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怜悯她,他当下的境况不也同样如此吗?

周竟放下菜碗,拎起周枳实的衣领,“吃饭了。”

她的性子像极她父亲,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吃饭比跟安媞争个你死我活重要,她“蹬蹬蹬”跑去洗手。

一转眼,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孩凑到桌前,夹起炸南瓜花尝了一小口。

做法简单,花裹满蛋糊,加少许调料,下锅炸得酥脆捞出。底下是鲜嫩的口感,带着淡淡的清甜。

她咂了咂嘴,还想继续尝,被周竟拍了下头顶。

“安媞小朋友,你也没洗手。”

安媞最最最讨厌别人碰她的头,猛地回头,结果目光只对上他的喉结。

话说,他到底一八几?

身高被碾压的羞愤之余,她又为他这副口吻感到恶心,“周叔叔,你当是哄三岁幼儿园小孩呢?”

“你都叫我叔叔了,不就和枳实同辈么。”

他又淡声说:“哦,对了,我还应该庆幸,你不像三岁的挑食小孩一样,需要喂饭。”

安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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