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媞特别挑食。
别人总以为,她这么瘦,是因为吃得少,再不然,就是天生吃不胖的基因。
其实不是。
她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各种挑毛病,同样的菜,她上一顿还能吃几口,下一顿就不想碰了,吃饭跟数米似的。
周竟做的都是家常菜,谈不上绝世美味,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还是乐意尝试一口的。
比如这乡下路边随处可见,没什么人稀罕的南瓜花。
安媞悲哀地想,有朝一日,她居然也要面临消费降级——还是断崖式的降法——的窘境。
夏天本来是她胃口最差的季节,大抵是今天上午走太多山路,消耗大量精力,她的食欲因而大增,胃内深处像有只饕餮,亟待投喂。
可嘴上刚嫌弃了,转头又狼吞虎咽,岂不是太掉面子?
所以,安媞依然只吃了几口,碗里的饭都没怎么动。
比起她,周枳实吃饭就叫人省心多了。
桌子的高度对她的小个子不太友好,她捧着碗,用勺子扒饭,偶尔有几粒米会漏出来。
虽然周竟不支持她这么大了还不爱用筷子,但她正长身体,这样吃得多,也就随她去了。
今天的菜很素,除了炸南瓜花,就是一道丝瓜蛋汤,拍黄瓜,茄子肉末。
最后剩下的菜,是周竟一个人就着饭吃完的。
菜碗底儿空,只剩汤汁和辣椒。
安媞觉得他这种行为,很像饥荒年代,舍不得浪费一丁点粮食的穷苦人民,孩子吃完精华,父母扫碗。
不过,安媞问:“不给奶奶留吗?”
周枳实解释给她听:“我们家有的地离得远,奶奶带了干粮,就不回来吃午饭了。”
“啊?为什么不集中在一块啊?”
周竟家的地分布零散,是多年前分配的问题。
现在还是承包制,因为种地苦,赚的又少,导致闲置土地越来越多。村里为了提高利用率,促进户与户之间流转,个人可以按照意愿将土地租出去,同时也可以提高收入。
周竟话到一半,安媞的头就大了,“周叔叔,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说吗?”
“对农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土地、粮食,村委很多工作都是围绕着这些展开的,你至少得了解最基本的情况。”
安媞说:“你也就聊这些的时候话多,平时就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好像多说就要你命一样。”
他不以为然,“是吗。”
瞧瞧瞧,还不是吗。
她又好奇:“你这么热爱家乡吗?讲起来如数家珍的。别人都往外跑,你倒好,往回走。书记今天还说,宜江都没多少年轻人愿意回来。”
“你就当是因为我在祁州混不下去了。”
说完,周竟拿着她没吃剩的饭去后院喂鸡。
安媞见状,内心涌出一种淡淡的,微妙的不适。
下午,周竟没有闲下来过,他收拾完,又接连打了几通电话。
是跟商家、快递公司的。
村里种出来的庄稼,自己吃是吃不完的,卖又难以卖个好价格,或者根本卖不掉。现在有助农政策,由他牵头联系,将农产品通过电商平台卖出去。
但农民又不懂保鲜、打包等技术,他专门请了人,给他们上培训班。
这些也才起步不久,每个环节都会时不时冒出新问题。
比如运输。
草莓是春末夏初的水果,前两个月上市,因其特别脆弱,哪怕包得再精细,路上颠簸得狠了,也会碰撞得汁水横流,导致亏本。
周竟的公司主要做的是推动农业集约化、数字化,现在智能化是全球趋势,宜江跟不上趟,自然容易被时代淘汰。
他回宜江没两年,到现在也只和政府、各科研机构、社会组织等达成初步合作,体系尚不成熟。
最后一通是赵大婶的。
她告诉他,她和女方已经在来周家村的路上。
手机热得烫手,周竟随手丢到旁边的椅子上,人在风口处,右手护火,点了支烟。
火星一寸一寸地逼近,“硝烟”四起,烟灰成了它的战利品。
他吸烟吸得深,过肺兜一圈,再从鼻腔、口中呼出。
烟灰还没积长,就被暑热的风吹散。
他脑海中回响起安媞的那番“热爱家乡”的言论。
离开祁州回宜江后,没什么人问过他,为什么有野心的同龄人往大城市,甚至国外走,你却逆流而行,返乡创业。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家发生的事,识趣的,也都不会当着他的面提。
思绪方一涣散开,就被强制拢回。
冰箱里的矿泉水喝完了,懒鬼安媞又贿赂起周枳实帮她跑腿。
周竟掐灭烟,一手拦住枳实,对安媞说:“女孩子最好不要贪凉。”
安媞痛经,还很严重,可她我行我素惯了,不爱听说教,怒而瞪眼,“要你管。”
但周竟没那个意思。
他叫枳实先进屋,说:“作为长辈一点的建议,你不愿意听就罢,可你这样使唤枳实,会教坏她。”
她就是不愿意听,反唇相讥:“她付诸劳动,我给出报酬,公平交易,怎么就是‘使唤’了?”
周竟摆出长辈的姿态,好耐心地教导:“贪心是人类的通病,许多成年人都不懂自我克制,何况她一个价值观未完全形成的小孩子。获得得太轻易,次数多了,**膨胀,便会向你索取更多。”
她不以为意,“给呗,给小孩子点零花钱怎么了,还教她劳动致富呢。”
“她做家务,我会适当奖励她,可你一给就是五十、一百,等她回学校呢?假如她习以为常,向她的同学使用同样的手段呢?总之,这不是个好头。”
安媞自己就还是个孩子,没有教养小孩的经验,被他这一通说得有点哑口无言。
默了会儿,再开口,气势不由自主地弱下来:“你太杞人忧天了吧,我看她比你想象的要聪明。”
关于教育,周竟也仍在摸索中,但他认定的事,就很难被动摇。
周枳实见周竟表情严肃,不敢靠近,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他看见了,问:“枳实,你刚刚找安媞姐姐要了什么?”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一副正想办法试图蒙混过关的样子,他打断:“退还给姐姐。”
枳实自我开脱:“我还没要到呢,而且我只是让她答应我之后带我去游乐园,谁叫你没空陪我,不信你问安媞姐姐。”
闻言,周竟望了眼安媞。
哇,好你一个周枳实。
这一招以退为进,祸水东引,用得真是炉火纯青。
安媞大脑飞速运转,快得几乎停摆,转明白了,立马附和:“就是,你个当爹的,还要别人帮你带孩子,你也太不负责了。”
枳实投来一个感恩的眼神。
两个女孩联起手来,成功倒戈一击。
要不是“共同敌人”在,都该击个掌。
周竟敛眉,欲开口,另一道声音此时插进来:“周竟啊,人来了。”
安媞和周竟同时看去。
赵大婶背后跟着一个穿水绿色长裙的年轻女人,她在南方算个子比较高的,身形苗条,化了妆,不算特别漂亮,但端庄秀气。
她目光毫不露怯,先打量起周竟。
同为女性,安媞看得出来,对方挺满意的。
赵大婶颇具媒婆的风范,依次介绍说,这位叫宋怡,在祁州当老师(此处特别点出,是带编制的);这位是周竟,在宜江开了家公司。
安媞心说,相亲果然是一场交易。
年龄相当于商品的生产日期,职业则是用途,再综合其他各方面条件,评估彼此的性价比,看对眼了,就加入购物车,不出意外,再进行结账。
嗯,好巧不巧,带编的女老师,恰好是市场上最抢手的。
局内局外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
安媞生性自由散漫,可烦被强行摁头和一个陌生人尬聊,但换她来看周竟的热闹,她就喜闻乐见了。
周竟招待宋怡和赵大婶进屋,给她们倒了茶,端上切好的西瓜。
两方陷入一时的沉默。
赵大婶先开口:“你们年轻人聊嘛,生活啊,工作啊,肯定比跟我有共同话题,我先走了哈。”
她路过周枳实,揉了揉她的脑袋,“哟,小枳实,好久没看见你,又长高了。”
长辈对小辈统一的打招呼流程,下一句应该是——
“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多少名啊?”
周枳实脑袋一歪,嬉笑着说:“还行,不是第一名,也不是最后一名,你觉得我是多少名都可以,因为差不多。”
赵大婶失笑,“你啊,鬼精鬼精的。”
宋怡瞟了眼,说:“你侄女还挺可爱的。”
周竟出于礼貌客气地浅笑了一下。
“这几年你是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吗?”
“嗯。”
宋怡又问:“那她在祁州上学,你在宜江,她还这么小,谁照顾她啊?”
“我一个朋友。”
“哦,这样。”
工作上侃侃而谈的周竟,在这种场合,寡言少语到极致,但也不能说他刻意冷落,赵大婶一开始就大致讲了他的性格。
宋怡干脆不绕弯子,单刀直入:“你条件也不差啊,到现在还没结婚,是因为什么呢?”
“我带着枳实,工作忙,不太有心思。”
“那我说说我吧,我择偶标准比较高,接触过几个,一直不太满意,所以没谈。但我家里催得厉害,赵姨对你评价也很高,所以我答应今天过来和你见一面。”
周竟知道对方还有下文,没作声。
这样的开头,八成是要拒绝。倒也如了他的愿。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怡说:“我不介意你带着你侄女,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结婚后再要个孩子,我也会把她当自己的孩子。”
屋里两个人相着亲,屋外两个人也在聊天。
安媞小声问周枳实:“欸,周竟要给你找后妈了,你什么心情?”
枳实莫名,“我爸爸都不在了。”
“啊?”安媞先是懵,接着是震惊,再转成疑惑,瞬息之间,脸变了几变,“周竟不是吗?”
“不是啊,谁说他是我爸爸了。”枳实一副看笨蛋的表情,“他是我叔叔。”
安媞还是不可思议,那她之前说他离异带娃……?
“可是感觉他把你当女儿在养。”
就冲他对她说的那一番话的上心程度,就算是亲父女,也未必这么上心。
枳实说:“因为周竟好。”
昨天她也说,周竟对她最好了。
安媞逗小孩不讲良心:“如果他有女儿,就不会最爱你了。你还乐意吗?”
“昂……周竟要是结婚生宝宝的话,也可以的。”周枳实挠了挠脸,有些苦恼,“奶奶总说他不找女朋友,打光棍。”
安媞存的是坏心眼,见她不上当,还有点失望,转念一想,又说:“所以,周竟是为了你不结婚的。”
枳实不懂成人世界的顾虑,呆呆地问:“为什么啊?”
“他要是结婚了,他老婆不喜欢你,亏待你呢?等他们有了孩子,周竟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吗?”安媞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分析,“对你太好,他孩子会嫉妒,他老婆说不定也有意见;对你不好,你呢,你开心吗?”
周枳实愣了几秒,突然爆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