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朵花

方惜蓉、安正廷兄弟姐妹不多,保持来往更少,安媞是家里这一辈最小的那个,加上外婆、妈妈宠她得厉害,她很小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用各种方式获得自己想要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哭泣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获取长辈关注的生存技能。而这也被她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

职场上雷厉风行的方惜蓉,偏生看不得女儿哭,安媞嘴一瘪,她就会抢在水漫金山前妥协:好好好,满足你。

成年之后,或者说,最疼爱她的两个人相继去世后,眼泪也被她束之高阁。

太久了,久到她都忘了当初大人怎么安慰哭闹的自己。

安媞被枳实哭了个措手不及,慌张地安慰:“不是,你别哭啊,逗你的呢,别当真啊。”

小女孩哭声尖,像破洞的水球,泪顿时哗哗地流。

止都止不住,非要流干才能罢休似的。

她感到无力。

更多的,是玩脱了的心虚。

周竟又得摆出一张冷脸训她了。

屋里的周竟忙出来查看情况,“怎么了?”

周枳实背过身,不让他碰,还是哇哇地大哭。

罪魁祸首安媞摸摸鼻头,“我只是逗逗她,没想把她惹哭。”

周竟大致了解了下,也没骂她,而是对跟过来的宋怡说:“抱歉,我得处理点家事,关于你提的建议,我晚些答复你,可以吗?”

十分礼貌而有分寸,叫人无法拒绝。

宋怡点头,温声道:“好,我们还没加联系方式。”

周竟没心情考虑那么多,径直点开微信二维码让她扫。

安媞瞟瞟他,又瞄瞄她。

什么嘛,同样是初次见面,怎么对她和对相亲对象的态度天差地别的。

看不起她啊?

宋怡走了,周竟把枳实掰过来,“周枳实,你在耍什么小性子?”

安媞小声说:“……你别凶她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

“安媞姐姐说,你以后的老婆可能不会喜欢我,你也可能对我不好,你到时候肯定就不想要我了,呜呜呜。”

枳实抽抽搭搭的,话都说不清楚。

“我以前是不是告诉过你,我会陪你长大?我骗过你吗?”

枳实没说话,抬起胳膊,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

周竟蹲下身,和她平视,“要抱吗?”

她走到他面前,圈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上,因为刚刚哭得太狠,鼻子还在一吸一吸的。

他轻轻松松抱她起来,抽出几张纸递给她,“自己擦干净。”

枳实用力地擤鼻涕,周竟略带调侃地说:“在别人面前哭成这样,丢不丢脸?”

“都怪安媞姐姐,谁叫她吓我。”

安媞:?

不过,她着实叹为观止,这就哄好了。

她也没想到,周竟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因为没少干体力活,他上半身肌肉挺明显,尤其露出的肱二头肌。本来不觉健硕,但一抱起娇小的小女孩,就衬出块头的大了。

真跟个男妈妈似的。

她嘀咕。

周竟听见了,“男什么?”

“你不是自诩网速跟得上我们年轻人吗,不知道什么意思啊?”

他把枳实放下来,“我跟安媞姐姐说点话,屋里有水果,去吃吧。”

“哦。”

等她进屋,周竟才说:“我这几年一个人带枳实,确实又当爹又当妈,她可能是之前听别人说了什么,一直怕我不要她,也闹过几次。跟你没关系。”

安媞有些犹豫地问:“你是……怕我愧疚吗?”

“假如你有这种情绪的话。”

她不屑地撇撇嘴,又说:“话说,原来枳实是你侄女啊。”

“嗯,她是我兄长的女儿。”

安媞大概是缺心眼,不然也不会不过脑子地问:“那他怎么不自己养?”

听罢,周竟定了定,望向屋里抱着西瓜啃的枳实,唇线抿紧,眼神也沉下来。

她后知后觉,忙不迭改口:“哦,没事,你不方便说就别说,我随便问问的。”

他说:“没有什么说不得的,村里人都知道,他去世了。那时枳实还很小,没什么记忆,所以她比较依赖我。”

“难怪。”

解决完这出事,周竟看到宋怡发来的好友申请。

她的头像就是她的自拍,显然P过,精致到连一根头发都泛光,不过他不在意。

这几年,很多人给他介绍过对象,有离异带孩子的,也有宋怡这种未谈过恋爱的。

他们都替他急。仿佛他迄今单身,是一件丢周家村的脸面的事。这么说或许有失偏颇,可他们忧心到焦灼的模样,不得不令人这么猜测。

到这个年纪,婚姻不单单是自己的事,而是家庭的头等大事。

尤其是周烈去世后,他成了家里的独子,被寄予了传宗接代的重任。

再者,宜江是小地方,依照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不成文的习俗,他的孩子都该上小学了。

然而他还没有女朋友。

事实上,在祁州,三十出头正适合打拼事业,他过去的朋友也都不急于结婚。

诚如安媞所说,他选择独身,是为枳实。

但告知与她,等她长大了,难免不会令她心有负担。

这同道德绑架有何区别。

宋怡先前和他说,即使他们有孩子,她也会将枳实当作自己亲生的,坦然地说,他并不太相信。

其实是已有前车之鉴。

工作做错了可以重新调整,可婚姻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倒也无所谓,可事关枳实,他不敢轻易尝试。

枳实这么一哭,他知道,她还是没安全感。

思毕,他通过宋怡的好友申请,发了条消息过去:宋小姐,明天下午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

宋怡回得很快:可以呀,地方我定你定?

周竟:你定吧,我不太清楚你的喜好。镇上没什么店的话,县里也可以。我开车。

宋怡:OK。

他收起手机,问:“枳实,明天想出去玩吗?”

从村子去镇上不太方便,更别提县城,周竟忙,很少有机会带她去玩。

枳实立马小鸡啄米地点头,“去!”

安媞等了等,只等到周竟去忙活别的事。

她这么大个人站在他旁边,就被他无视了?

过了会儿,周竟准备出门。

安媞说:“你这么放心把枳实交给我啊?”

“只要你们俩不打起来。”

安媞搡了下枳实,“听到没,周竟叫你别欺负我。”

枳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怎么欺负你?”

安媞摇头晃脑,意有所指:“我可不会哭着让人抱。”

“啊啊啊!”枳实觉得哭鼻子是幼儿园小孩才会干的事,但她已经是个小学生了,她觉得被侮辱了,“谁叫你骗我!你坏!”

其实枳实闹腾归闹腾,但小孩和同龄人才玩得来,村里大多是老人,她和徐丽芬待在一起时,也没这么活泼。

要说安媞幼稚,她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大抵只是懒得想;要说她成熟么,她爱逗枳实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玩,还把人惹哭。

就是个有点大小姐脾气,但心地不坏的小姑娘。

周竟去公司,把这俩小孩留家里。

矿泉水没买成,安媞口渴,不想喝自来水烧的凉白开,又不想顶着午后的大太阳出门,丧丧地瘫在椅子上。

枳实戳了戳她,“要不然我帮你买吧。”

安媞一眼就看出她打的什么主意,“周竟都训过我了。”

枳实“哼哼”两声,“你怎么也怕周竟了?”

“不是怕,是烦他讲大道理。”

枳实感同身受地附和:“周竟好严肃的,比我们老师还吓人。”

她们达成的协议并非带她去游乐园,而是安媞拿了一条水晶手链钓她。东西不贵,但五颜六色的,特漂亮。

小女孩嘛,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枳实也不例外。

不过,安媞说:“你这小脑袋瓜子,到底藏了多少鬼主意,还唬周竟。”

她嬉皮笑脸,跑去看电视了。

安媞没什么事干,日常跟冯颖吐槽周竟。

安媞:一件小事都能上升高度到教育问题,我的天,我想知道,她相亲对象知道她对面做了个外表二十八,心理八十二的人吗?

冯颖:现在不是流行爹系男友吗?感觉他这种挺可靠的。

安媞:爷系还差不多。

冯颖:哈哈哈哈,有这么夸张吗?

安媞:我养得这么白嫩,指如葱根的一双手,他居然叫我去洗碗。呵。

冯颖:没有洗碗机吗?

安媞:我啊,这不一现成的,免费的?

冯颖跟安媞是邻居,从小一块长到大的,深知她多娇生惯养,多咸鱼摆烂。在学校的时候,有什么脏活累活,她要么花钱,要么找男生,绝不自己沾手。

所以,她不觉得花钱找枳实跑腿有什么问题。

冯颖感慨说,两天过去了,她居然还能坚持下去,真难得。

安媞的说法是:没事,还死不了。快死了再通知我爸来收尸,让他愧疚一辈子。

当然,这是玩笑话。

至于为什么不继续头铁抗争,是因为她觉得,周竟这块钢板她撞不动。

索性作罢,既来之则安之。

过了会儿,门口有人喊:“有人在不?”

安媞伸出脚丫子,踢了踢枳实,叫她去应。

“有!”

“你家大人呢?”

安媞探头,是一个穿工字背心的男人,因肤色黑黢,可能看着比实际年龄大。

他扛着一个大纸箱,说是来装饮水机的。

她也不知道装哪儿,随便指了个空地,“放这儿吧。”

男人拆包装的时候,安媞莫名其妙想了一堆入室抢劫,或者诈骗的新闻,试探问:“你没送错吧?”

“没呢,我在这一带送了好多回了。”

“谁买的啊?”

“周竟,这有单子,你看看。”

上面就留了一个名字,一串电话。

安媞拨过去。

对方接通:“喂?安媞?”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有你电话。”

安媞:?

周竟问:“装饮水机的来了?”

“嗯,我还以为是骗子呢。”

听到这句,男人笑了一声,“妹子啊,七里八乡的,都在我们家买,有什么好怕的。”

“我又不知道。”

周竟说:“我还有事,先挂了。”

“欸……”

话还没说出口,电话就断了。

安媞气得翻了个白眼。

男人插上电,将水桶装上去,试了下,出水通畅,说:“好了。”

枳实端来西瓜,脆生生地说:“叔叔辛苦了,叔叔吃西瓜。”

“诶哟,”男人乐了,“这么懂事啊。”

枳实说:“老师教我们,劳动人民最光荣,要尊敬工人和农民。”

安媞:“……你还真是根正苗红。”

饮水机装的是矿泉水,有制冷功能,她一口气喝了两杯。

解了渴,她想到,早不买晚不买,今天买,应该不是她自作多情吧,是为她买的吧。

傍晚,太阳快落山,徐丽芬扛着扁担回来。

她一边一篮筐,满满当当,装的是红薯、花生、玉米什么的,随着她的步伐一起一落,她走得却稳,没有东西掉出来。

“奶奶!”

枳实和将军跑去接她。

天边显出淡淡霞色,绵密的云朵悄然飘移着。

两人一狗前后走在小路上,有说有笑,两侧是茂盛的野草,高过狗背,风一吹,轻轻地摇摆着。

安媞忽然觉得,这副画面好美好。

徐丽芬走到屋前,将篮筐放下。

她看起来挺轻松,安媞试着拎了一下,面部顿时扭曲。

好重。

徐丽芬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笑时眼角堆满皱纹,“你没干过农活,肯定提不动的。”

“安媞姐姐力气还没我大呢。”枳实抽出一根绿色长杆,啃起来,嚼啊嚼,吐掉渣。

有点像甘蔗,但是细得多。

“这是什么?”

“甜杆,就是甜高粱。”徐丽芬蒯了一截递给她,“尝尝。”

安媞没吃,指向枳实,挑衅道:“小屁孩,说谁力气小,有本事比比。”

两个人拿甜杆当武器打起来。

安媞把枳实惹毛了,被她追着跑。

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她做鬼脸,跑出屋子,突然撞到什么,她收力不及,被她撞到的人也没反应过来。

她一屁股墩坐地上,痛呼出声。

枳实幸灾乐祸,安媞缓了缓,抬头看去,是周竟。

他忍俊不禁,眼底尽是笑意,但不像没良心的枳实那么放肆夸张。

他朝她伸出手。

按偶像剧的演法,两个人手拉手的那一霎那,猝不及防对上眼,浪漫的因子迅速在空气中滋生蔓延。

现实里,屁股开花,龇牙咧嘴的安媞只想往地里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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