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外婆家的。

口中的薄荷糖早已化尽，只留下舌尖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以及胸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陌生悸动。

他摊开手掌，那几颗剩下的包裹在绿色糖纸里的薄荷糖，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几颗被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宝物。

“不苦，吃了……这里，会凉凉的……舒服。”

许安安那双清澈的眼眸，和他笨拙的话语，一遍遍在顾妄脑海里回放，他试图用惯常的冷漠去解构这份行为——讨好？怜悯？或是傻子的心血来潮？

但每一种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许安安的世界太简单了，简单到容不下这些复杂的动机。他给出薄荷糖，仅仅是因为他觉得顾妄“不舒服”，而薄荷糖“凉凉的”，能让人“舒服”，仅此而已。

顾妄烦躁地将那几颗糖塞进口袋，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扰人的情绪一同封存，裤袋里，薄荷糖的棱角隔着布料，轻微地硌着他的腿侧，存在感鲜明得无法忽视。

他走上楼回到房间，站在窗边，远处，溪流的方向隐匿在暮色渐起的山峦之后，但那个傻子的影子，却似乎没办法再忽略。

许安安是个意外，是个不该存在的变量。

顾妄的世界是建立在利益、冷漠和自我保护之上的，许安安这种毫无防备的温暖，对于他那座冰封的堡垒而言，不是阳光，而是足以导致他崩塌的暖流。

他迟早要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冰冷而真实的世界，与一个乡下傻子产生过多纠葛，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应该远离，就像避开一切可能带来麻烦的人和事一样。

下定决心后，顾妄感觉轻松了一些，他将薄荷糖扔进床头柜的抽屉，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的两天，顾妄刻意没有再去溪边。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睡觉、看手机、甚至帮外婆修理一些老旧家具来打发时间，他试图用物理距离来切断那种莫名的吸引力。

外婆对他的“安分”感到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欣慰，以为他终于开始适应乡下的生活。

可是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走到二楼的窗户边，眺望那条通往溪边的小路；会在听到门外有任何动静时，下意识地绷紧神经；会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和那个纯粹的笑容。

真是疯了，他无数次地咒骂自己。

这种状态在第三天下午被打破了。

一种强烈的空虚感驱使他走出了家门，他告诉自己，只是随便走走，透透气，绝不靠近溪边。

然而，他的脚步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知不觉间，又一次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小径。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溪水潺潺的声音由远及近，当那片熟悉的河滩映入眼帘时，顾妄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许安安果然在那里。

他依旧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画板支在身前，微微歪着头，对着溪流的方向涂抹着。

阳光在他柔软的发梢跳跃，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密的睫毛阴影。他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T恤，在绿意盎然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鲜亮，像一个误入凡间的精灵。

顾妄停下脚步，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靠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干后。

就看看。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看看这个“乐子”在做什么，打发时间而已。

他看着许安安画画时那副认真的模样，看着他偶尔因为画不出想要的感觉而轻轻蹙起眉头，看着他无意识地咬着下唇，腮帮子微微鼓起……这些细微的小动作，在顾妄看来，都带着一种引人发笑的笨拙感。

果然是个傻子，他嗤笑一声，试图用惯常的评判来武装自己。

然而，那嗤笑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看着，看了将近半个小时。

他甚至觉得，看着这个傻子笨拙地画画，比在酒吧里醉生梦死更有意思。

就在这时，许安安似乎又遇到了难题，他反复地抬头看远处的山，又低头在画纸上涂抹，几次之后，他显得有些沮丧，握着铅笔的手都松了力道。他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然后，毫无预兆地，对上了顾妄没得及完全躲闪的目光。

许安安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他认出了顾妄。

他没有像正常人那样因为被窥视而露出惊讶或不满，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东西，脸上露出了一个轻轻的微笑。

顾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但脚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许安安见他没走，便从石头上滑下来，抱着他的画板，慢吞吞地朝顾妄走了过来。

顾妄看着那个鹅黄色的身影一点点靠近，心里那点烦躁又冒了出来。

麻烦。他想，被发现了。

许安安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仰着头看他，他没有问顾妄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看着自己，只是把怀里的画板往顾妄面前递了递。

“画不好。”他小声说，语气里带着点苦恼，像是在跟一个信任的人分享自己的难题。

顾妄低头看去，画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山峦线条，颜色涂得也有些混乱。在山的上方，他试图画云，却画成了一团团模糊的白色色块。

“丑。”顾妄毫不客气地评价，带着他惯有的刻薄，他期待看到许安安像上次一样，露出那种委屈又无措的表情，那会让他有一种逗他的恶劣快感。

然而，许安安这次却没有委屈，他看了看自己的画，又看了看顾妄，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承认道：“嗯，丑。”然后，他指着那团白色的色块，努力地解释：“云是软的，飘的，我画不出来……它硬硬的。”

他的逻辑简单得可笑，却又一次精准地绕过了顾妄的讽刺，直接触及了本质，他不是在为自己画得丑找借口，而是在陈述一个他感知到却无法用技巧表达的客观事实。

顾妄看着许安安那副认真求解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跟一个纠结“云是软的”的傻子计较，显得自己更傻。

许安安眨了眨眼睛，依旧执着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仿佛觉得他能解决这个“云画不软”的难题。

顾妄被这种毫无理由的信任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别开视线，语气生硬地说：“云本来就是那样，是你自己技术太差。”

“哦。”许安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不再纠结云的问题，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画，小声说：“……还是丑。”

看着他这副有点沮丧又乖乖认命的样子，顾妄心里那点恶劣的趣味似乎得到了一丝满足，但同时又有点不忍，这个小傻子好像不开心了。

他鬼使神差地从裤袋里摸出了那颗之前被他嫌弃的水果糖，是今天出门时不小心放进去的，他剥开糖纸，将那颗晶莹的橙色糖果递到许安安面前。

“喏。”

许安安的眼睛瞬间像被点亮，他看看糖，又看看顾妄，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加明媚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糖，放进嘴里，腮帮子的一侧立刻鼓起了一个可爱的小包。

“甜。”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刚才那点沮丧瞬间烟消云散。

看着他因为一颗糖就轻易满足的样子，顾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真好哄。他想，果然是个傻子。

但这傻子笑起来的样子，确实……挺好看的。

许安安含着糖，心情明显变好了，他不再纠结于画得好不好看，而是抱着画板，就站在顾妄旁边，和他一起看着波光粼粼的溪面。

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没有人说话，只有溪水声、风声，和许安安吃糖的缠腻声，这种沉默并不让人难受，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安宁。

顾妄靠在树干上看着远方，他能感觉到身边许安安安静的存在，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不打扰，只是陪伴，他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甚至开始觉得，有这个“乐子”在身边，这无聊的乡下生活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顾妄一看时间，他居然在这里又陪傻子待了两个小时，准备离开时，许安安却突然开口，声音慢吞吞的：

“你……明天，还来吗？”

顾妄准备迈出的脚步顿住了，他低头，看向许安安。

许安安也正看着他，眼神里闪着细碎的期待的光，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狗。

顾妄的心感觉被那眼神轻轻挠了一下。

他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的山峦，语气依旧带着点漫不经心和施舍般的意味：“看心情。”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溪边。

走出很远，他还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回到外婆家，顾妄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比出去之前要畅快许多，心里也没之前那么堵得慌了，那股焦躁似乎被溪边的风和那个傻子的笑容抚平了。

他走上楼，下意识地又走到了窗边，看着那条通往溪边的小路，他脑海里回响着许安安那句“你明天还来吗”。

真是个麻烦的傻子，他心想。

但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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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