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顾妄醒得比平时要早一些,窗外的天色刚刚泛白,乡村的清晨带着湿润的凉意。他躺在床上,罕见地没有立刻起身,脑子里莫名地回响着昨天自己对许安安说的那句话——
“明天,没什么事的话就来。”
这几乎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承诺的话了,那个傻子,应该听懂了吧?
他慢吞吞地起床、洗漱,吃早饭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外婆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一些琐事,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墙上的挂钟。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差不多是昨天他去溪边的时间,顾妄跟外婆打了声招呼:“我出去走走。”
“又去溪边啊?”外婆正在摘菜,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顾妄的身体僵了一下,有些不自然,随即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回道:“随便到处逛逛。”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迈着慵懒的步伐朝溪边走去。阳光依旧很好,溪流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切似乎都与昨天无异。
然而,当那片熟悉的区域完全映入眼帘时,顾妄的脚步顿住了,眉头下意识地皱起。
那块大石头上,空无一人。
只有溪水不知疲倦地流淌着,阳光洒在空荡荡的石面上,反射着微光。
顾妄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确定那个小傻子的身影没有出现。
没来?
顾妄心里说不清是失落多还是生气多,他昨天明明……算是答应了吧?那个傻子难道忘了?还是说,他根本就听不懂这句话?
呵。顾妄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是个傻子,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
他试图用平时的冷漠和不在意来武装自己,不来正好,省得吵。他这样想着,转身就想离开。
但脚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有些挪不动。他最终还是走到那棵老槐树下,靠着树干,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不受控地一次次瞟向那条小路,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可能会突然出现。
半个小时过去了,许安安还是没有来。
顾妄心里的那点不爽逐渐放大,他掐灭烟头,带着一股莫名的火气,转身大步离开了溪边。
爱来不来。他恶狠狠地想,谁稀罕。
回到外婆家,他整个晚上都显得有些低气压,话比平时更少,脸上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外婆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冷淡地回一句“没事”。
第三天,顾妄醒来后刻意在房间里多待了一会儿,他告诉自己,今天绝对不去溪边了,那个傻子来不来,关他屁事。
他找出笔记本电脑,试图处理一些工作邮件,却发现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看起来令人格外烦躁。
接近中午时,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就去确认一下,他对自己说,就看看他是不是又傻乎乎地在别的地方玩忘了时间。
他再次不经意地散步到了溪边。
依旧空无一人。
河滩安静得只剩下水声和鸟鸣,那块大石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再次到来。
顾妄站在原地,看着那空荡荡的石头,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愈发明显了,不仅仅是不爽,还掺杂进了一丝担忧。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担忧那个傻子?开什么玩笑。
可能只是玩腻了画画,或者是找到新的朋友了。他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反驳:哪来的新朋友?除了我谁还会和一个傻子玩?
难道是生病了?这个念头冒出来让顾妄的心微微揪紧,那个傻子看起来就瘦瘦弱弱的,吹阵风都能倒的样子。
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为一个傻子的缺席而胡思乱想,这让他感到无比挫败,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被影响了?
他阴沉着脸回到外婆家,午饭时,他吃得食不知味,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极其随意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不经意开口问道:“外婆,这两天……怎么没看到溪边那个画画的了?”他甚至连许安安的名字都没提,试图维持最后的漫不经心。
外婆正在喝汤,闻言放下碗,叹了口气:“你说安安啊?唉,他奶奶前天不小心把腰给扭了,挺严重的,下不了床。安安这两天都在家照顾他奶奶呢,估计是没空出去玩了。”
原来是这样。
顾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不是忘了,不是找到新朋友了,也不是生病了,是在照顾奶奶。
心里的火气和郁闷瞬间消散了大半,顾妄松了口气。
“哦。”他应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但紧绷的下颌线却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
“是啊,他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奶奶这一倒下,安安肯定吓坏了。”外婆脸上满是怜悯,“那孩子虽然……脑子慢点,但特别孝顺懂事,我正想着下午抽空去看看,顺便送点土鸡蛋过去。”
外婆说着,目光转向顾妄,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妄,你下午要是没事,帮外婆把这篮鸡蛋给安安家送过去吧?就在村东头,红瓦房带院子,很好认。”
顾妄的心跳漏了一拍。
让他去送鸡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拒绝,我凭什么去给那个傻子送鸡蛋?这种跑腿的活儿,跟他顾大少爷的身份简直格格不入。
他皱起眉,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情愿:“我不去,我又不认识路。”
语气硬邦邦的,充分表达了他的不愿意。
外婆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算了,那我等会儿自己……”
“哎呀我去我去……”顾妄突然打断她,语气极其不耐烦,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拎起桌上那篮土鸡蛋,动作粗鲁,仿佛拎着什么烫手山芋,“我去行了吧!东西给我!”
他脸上写满了“被迫”和“不爽”,耳根却悄悄红了。
外婆愣了一下,看着外孙那副口是心非的别扭样子,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指了指方向:“出门往东走,看到一棵大槐树再右拐,第二家就是。”
顾妄拎着鸡蛋篮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出了院子。
直到走出外婆的视线范围,顾妄才稍稍放慢了脚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鸡蛋篮子,又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心里那份隐秘的期待再也无法忽视。
我才不是自己想去的。他固执地对自己强调,是外婆非要我去的,我只是……帮外婆做事而已。
他按照外婆指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那座爬满藤蔓的青砖小院。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许安安带着哭腔的声音。
“奶奶你疼不疼啊……”
顾妄抬手敲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传来奶奶有些虚弱却警惕的声音:“谁啊?”
“周婆婆的外孙,”顾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外婆让我送点鸡蛋过来。”
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是许安安开的门,他眼睛红红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看到是顾妄,他有些惊讶。
奶奶眼神里的警惕稍稍褪去,挤出一丝客气的笑容:“是小顾啊,太客气了,快进来坐坐。”
顾妄站在许安安家略显破败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手里还拎着那篮土鸡蛋,他的目光正对上了许安安湿漉漉的眼神,不觉愣了愣。
奶奶扶着腰出来,脸上带着强忍痛楚的憔悴,客气地招呼他:“小顾,快坐,屋里乱,你别介意。”
顾妄这才回过神,他将鸡蛋篮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动作有些僵硬。
“外婆说您扭了腰,让我来看看,严重吗?”他很少做这种事,语气不觉有些生硬。
“不碍事,贴了膏药好多了。”奶奶摆摆手,不想麻烦别人,但她一动,就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许安安立刻紧张地扶住奶奶,小手紧紧攥着奶奶的衣角,仰头看着顾妄,眼神里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
顾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得出来,奶奶伤得不轻,光是站着都显得吃力。这祖孙俩,老的老,小的小,奶奶倒下了,这个“小傻子”该怎么办?他能照顾好自己和他奶奶吗?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我送您去卫生院看看。”
这话一出,奶奶和许安安都愣住了。
奶奶连忙拒绝:“哎呀,不用不用!太麻烦了!小毛病,真的不用……”她一辈子要强,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尤其是这种不熟的人的帮助。
“不麻烦。”顾妄打断她,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他的目光扫过紧紧依偎着奶奶的许安安,补上了一句:“这样拖着,安安也会一直担心的。”
这句话正好戳中了奶奶的软肋,她看了看身边满脸担忧的孙子,叹了口气,眼睛里满是感激:“那……那就麻烦你了,顾家小少爷。”
去卫生院的路上,顾妄扶着行动不便的奶奶,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体贴,甚至有些笨拙,但足够稳当。许安安则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后面,一只手还悄悄攥住了顾妄腰侧的衣角。
顾妄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他是不习惯和人有肢体接触的,他微微侧头,看到许安安那双红红的眼眶,那股不适感最终还是被保护欲压了下去。他甚至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许安安能抓得更稳当。
乡卫生院的条件简陋,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顾妄全程陪着,挂号、缴费、取药。他冷着一张俊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与这里格格不入,引得不少人侧目。但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落在了那对祖孙身上。
他看着许安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奶奶,奶奶做检查时,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诊疗室的门,那副乖巧又无助的样子,让顾妄心里某个角落再次变得柔软。
医生诊断奶奶是急性腰扭伤,需要卧床静养,并开了一些外敷和内服的药。从卫生院出来后顾妄将他们送回家,安顿好奶奶,看着她吃了药躺下,便准备离开。
“小顾,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奶奶躺在床上,感激地说,声音有些虚弱,“要不是你,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
“举手之劳。”顾妄淡淡地应了一句,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一直守在奶奶床边的许安安。
许安安也正看着他,那双刚刚哭过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湿润和明亮。他见顾妄看过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到屋子角落的一个旧木箱旁,窸窸窣窣地翻找起来。
很快,他拿着一个东西,跑了回来,递到顾妄面前。
不是糖。
是一个用旧画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
顾妄疑惑地接过来,入手微沉,他一层层打开那有些粗糙的画纸。
里面包裹着的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全新素描铅笔,是某个知名进口品牌的高级货,价格不菲,与他之前看到许安安用的那种最普通的铅笔天差地别。
顾妄彻底愣住了,他抬头,看向许安安。
“给你的,画……好看的画。”
他记得顾妄说他画得丑,他也记得顾妄似乎懂“画”,所以,他把他拥有他认为最好的画笔送给了顾妄,这盒铅笔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顾妄握着那盒沉甸甸的铅笔,看着许安安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薄荷糖是安慰,而这盒铅笔,是感谢,是分享,是许安安能给出的最珍贵的回馈。
他所有试图筑起的防线,所有告诫自己要远离的决心,在这一刻,被这盒轻飘飘的铅笔彻底击得粉碎。
顾妄紧紧攥着那盒铅笔,他深深地看了许安安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
“……谢谢。”他最终只干涩地吐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几乎是逃窜般离开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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