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车马碾过青石板官道,一路朝着顺义坊驶去。

云偲敏锐地察觉出气氛凝滞,越发收敛呼吸。

昨夜梁王府的一次出宴,因自己办差不妥耽搁辰光,让梁王府那起子浪荡手段钻了空。

云偲一想到昨夜自己寻了主子腰带折返时,屋内竟传出那些暧昧不清的动静,恨不能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主子是江左崔氏的未来家主,贵重不可言说,从未行差踏错过半分。

现下如此动怒,怕是不会轻饶昨夜那人。

暗卫查到,弄死都是轻的!

车轮拐个弯,渐渐停稳。

云偲率先跳下车马,眼前暗色衣衫一闪而过,他碎步跟了上去。

崔府乃宣帝钦赐,修葺得徐丽堂皇,一路行去雕栏玉砌,廊檐精妙。

亭台楼阁掩映在一片青松翠柏之中,初冬之时清寒渐生,崔府上下依旧花树缤纷,帝王厚赐之下的富贵难掩江左崔氏的清雅门风。

换下一身肃穆进贤冠服,细致擦洗过后,崔珣照惯例去到书房。

云偲:“郎君,可要传些饭菜?”

崔珣说不必,挥手示意他退下。

待得屋中只自己一人,耳畔清净,添水研墨。

片刻后,提笔蘸墨,眸光落在白纸上,却迟迟未有动作。

雁辉他...为何没上崔家马车?

害怕身份过于低微,崔家不容此等私情,故而拖着疲累的身躯悄然离去的?

晨间,天色明晦难辨,青年柔波眸光眷恋地目送自己转身离去。

那时他在想什么?

咚的,一滴深墨滴到白纸,崔珣眼神微动,心念乱,便写不得字了。

羊毫搁置,忍不住伸手摸摸广袖深处的袜巾,料色柔腻,跟它主子不分上下。

沉思间,外头传来云偲等下人请安的声音,是崔家大房老爷到了。

崔珣收起凌乱思绪,起身绕出书桌,待得门开,微垂眸请个拱手礼:“给父亲请安。”

崔家大老爷,身任中台相国,兼任吏部尚书,门阀世家之首江左崔家当家人,崔平相貌严肃,穿了一身竹青宽领大袖,气质温润却又不失威望。

路过儿子时,崔平顿了下,“为父不曾打扰你吧?”

崔珣站直:“不曾。”

崔平一向从儿子面容上看不出端倪,见他依旧如往日般沉稳,在正东圈椅上坐定。

他直指目的:“昨夜为何留宿梁王府?”

崔珣未在父亲下手位落座,笔直地立在堂中。

“事出有因,我已料理了。”

崔平眯着眼观察儿子的神情,可惜方才一问显然并没有让被问话的人慌乱。

“昨夜与你在一块的人出自哪一家,可查清了?”

自进门后,当儿子的第一次给了当爹的一个正眼瞧。

“父亲问这般多做什么?我方才已说了,事情已料理妥当了!”

崔平惊异于他略冲的语气,难得愣怔了下。

距离上回儿子与自己如此沾染情绪交谈,得是....十年前吧?

一时放下手中的茶盏,像是瞧见什么稀罕事儿,睁大眼睛:“你生气了?”

崔珣:“....没有。”

崔平:“你动气,是羞恼于昨夜遭了算计,还是不愿我晓得对方是什么人?”

崔珣偏了偏身,“父亲莫要多想。”

他躲了!他躲我眼神了!!!

崔大人心海震荡,“暗卫回禀说是你下令拦住了梁王府的人。既能拦梁王府的人,又为何放纵自己?”

宦海沉浮半生的中台相爷霍然站起:“除非是你自己愿意!”

崔珣:“......”

他没反驳!他没有反驳!

崔平忍不住跨前一步:“是哪家的孩子?家世如何?年方几何?品貌如何?可曾有婚配?”

心念一转,昨夜厮混,便是婚配过,也没什么紧要的。

“你们二人可曾商定何日过礼成亲?”

崔珣被他一连串话逼得险些破功:“并未商议成亲。”

家世门第他一概不知,至于品貌...

春风一夜,崔珣记得一切尚未发生前,青年望向自己的那双深情如海的眼眸。中途难耐时,对方情热一口咬上自己肩头,却又生怕伤了自己松开唇舌,眼尾涩红垂泣若沾了露珠的夜海棠。

崔相爷眼看着儿子刹那陷入什么回忆,眼神松动,喉间滚下,继而深吸口气,抬眸看向自己这个亲爹时又恢复一如既往的淡然。

“...你们不曾商议成亲,为何?”

总不能是看不上崔家吧?

崔珣未答。

雁辉黯然离去,伤势在身也不愿搭借崔家马车,不正是如他昨夜口中所言,自卑于出身嘛。

“父亲还有别的事情吗?”

崔平挨了送客语,还想再探问一番的心思只好按捺住。

半晌后恢复镇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今日朝会,陛下提了藩王离京就藩一事。”

虽不曾细说,但臣下之心不可不多思量。

“梁王大婚,已是态度。”

崔相爷说起这件事,语气慎重,若非梁王算计,二房侄女绝对不会在这时嫁人。

“父亲以为这桩婚事只是梁王一厢情愿吗?”

崔珣眼底含着讥诮,“父亲莫要忘了,崔氏并非是您一人的崔氏。”

此言只差一层窗纱便能捅破崔家二房与大房相争的尖锐形势。

崔平横了儿子一眼:“此事为父自有主张,你......”

“爹爹...爹爹...爹爹....”

正这时,一道清脆的稚儿唤声遥遥传至书房内,打断了崔相爷的话头。

外头是云偲软着音的笑嗓:“二郎君且慢,大郎君跟主君在书房中商议要事,不可搅扰...”

“爹爹....爹爹...玉儿要见爹爹...”小儿缠闹,根本不把云偲哄人的话放在眼里。

崔珣视线自门上一扫而过,“藩王外放关乎朝廷局势,儿空了会思量的。”

说罢,一摆手,示意请吧。

大儿子自小做事叫人放心,少有错漏,诸如昨夜荒唐,他这个老父说问多了,也不自在。左右今日所行已心中有数,崔平顺势起身出门。

书房的门洞开,崔珣仅望了一眼身形高大的男人弯腰抱起幼子哄笑的背影,便令云偲关门。

屋中尚未生炭,门开门闭,清寒卷入。

云偲被冷得微微颤了一下,正想大着胆子问是否要传些热汤水,门框上轻叩声起,暗卫崔元的声音传来。

“进来。”

云偲晓得崔元是去查昨夜与主子在一块的人,出到门外回身关门时,隐约听到崔元跪地请罪:“主子,您所说的那人并不在梁王府宾客名录上....”

啊...没找人嘛..

遭了。主子难不成白白遭算计了?

火气难消,云偲与几个伺候的互相看看,各自紧着皮,千盼万盼可别这时候犯在主子跟前!

一连过了半月心惊胆战的日子,迎来朝会每月一朝的休沐日。

云偲每日从暗卫那处知晓主子寻人的进展并不顺利,就期盼着这天到了,早早递送了一份帖函给主子。

“明日是玉京百姓迎冬神的吉日子。”

云偲打听过了:“陛下准许这一日坊坊不宵禁,可彻夜欢腾。听说溪阅坊的折墨阁要办一场诗会,天下名士尽可参与。若有诗作上佳的,墨宝悬框挂坊,还会抄录送往大人们的府邸呢。”

主子神情不动,凝神看着手中的册本,明显不感兴趣。

那等热闹嘈杂地方,免不了酒脂熏天,主子自然是不喜的。

只是云偲不死心,天下人人皆知崔氏重礼重贤德之人,若是那折墨阁真有一两个有才德的,主子见之满意,招揽至门客,心情没准会好些。

“这等盛会,或许那位郎君也会露面呢....”

崔珣捧着书,如云偲所想挑起眼皮,只是一瞥见主子眼底寒意,他直接打个寒战,“小的方才失言。”

崔珣重新看回手中的厚册。

“尽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值踏足。”

这就是说自己不去了。

云偲失望,正要退去,又听上首主子轻淡嗓音:“我记得从融送来一份请帖。”

从融是先夫人外家杨家的子弟,是自家主子嫡亲的表弟。

请帖?

云偲反应了一瞬:“对对对!杨小郎君的确送来一份请帖,邀您去折墨阁做个评点官...”他的声音渐渐低了,记起这份请帖被主子随手丢开,直言相拒了杨家郎君的请求。

“从融既开口,不好伤了与外家的情面,你去回了,就说我应允了。”

义正言辞,神情坦荡,绝未带有半分私情。

云偲:“......”

-

溪阅坊·折墨阁

崔珣依照请帖到时已近傍晚

天际闲云,霞色千里,百尺高阁平地矗立,冗音无数汇成今日玉京万众瞩目的一道风景线。

“表兄,你可算来了!”

杨家小郎君年岁尚浅,眉宇稚嫩,神情雀跃从楼内蹦跶过来,“今日我作了几首律,同窗都说甚佳。表兄快快随我来,看我成作比之去岁,可有进步?”

崔珣颔首,随他入内。

一路行进,满眼白衫书生,油池汩墨,偌大一个锦鲤池竟被折墨阁改成洗墨之地,来往风流骚客互相议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知晓进门来的这位清俊青年便是今朝秋试三元郎。

学富五车便罢,更被人乐道的是对方出身世家之首江左崔氏嫡系。

朝野半数官僚皆有崔氏门讳,无人敢小觑更不敢轻易搭讪这位样貌出众的崔氏子。

“听说了没,这位崔翰林前些时日在梁王府昏仪上闹出一桩风流韵事!”

“竟有此事?!兄台快快详说。”

“说是崔翰林为了躲避梁王的示好,借口尿遁,不知怎么,中途看上了梁王府伺候的一个宫女,强硬拉了人度了一夜春风!”

“那宫女生得必然极美!”

“美不美的,无人不晓。此乃崔氏与梁王府的丑事,听说翌日天一亮,崔府马车便把那宫女接走连夜给灭了口!”

“竟是如此无情,好歹伺候一场...”

议论的话卡在喉间,只因这群背后议论的人缩在楼梯暗处,不经意抬眸,与半阶处立着的崔珣看个正着,冰冷的视线直直落在他们脖颈,像是在斟酌要如何下刀!

一时之间,这小块地方如降寒冰,众人急忙垂头不敢再说。

片刻后仰头去看,见阶上那人已不在了,才讪讪地擦拭下鬓间的冷汗。

之后便再不敢多舌胡乱议论。

“表兄,他们那些人就生了一条烂舌头,嚼些乱七八糟的,好得些关注和吹捧,你不必放在心上。”

崔珣语调平平:“聒噪。”

杨小郎君:“对!他们真是聒噪!”

“你也聒噪。”

崔珣脚步未停,已然看到高阁上贴着牌号的小舍,迈步而去,独留身后杨小郎君委屈不已:“我今日已经很控制自己的话了!”

舍间布置雅致,香云袅袅,门扉阖上,隔绝外头如海般的鼎沸声。

崔珣自进楼眼神不停,折墨阁上下五层,人头攒头却无那个熟悉的面容,心里寥寥,笃定这类场合无法如愿,却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微弱的期盼。

他长舒口气,既然应承了要做评点官,自然不会只露个面。

下四层文人骚客笔缀不休,一张张匠心独裁的成作送至案头。

只不过崔珣处置起来格外利落,三五眼看过,左边落定为尚可,右边搁置是废品,直言投入炭盆乃其最佳归宿。

前后两个时辰,留作待评的诗作却仅仅十几首,折墨阁下四层诸多士人言语愤愤,不满自己作品缘何落选,吵吵嚷嚷,竟是堵了台阶,要崔翰林出来给个能让人服气的说法。

“表兄,这些人真是不知所谓!难道以为读过几本书,便是学识了得?”

杨小郎君握紧拳头,抽出一张白纸,指着上头绘出的一个错别字:“就说这个叫周春阳的,以冬霜为题,他偏卖弄写春日草木葳蕤,这便罢了,葳蕤的葳,竟写成了威风的威,还有何脸面在外头叫嚣!”

崔珣随意把手中这份诗作摆在左边,看一眼铜漏,为自己这双清明目而可惜。

是史本不好看,还是翰林院的载文太少?

“表兄,你做什么去?”

杨小郎君见他起身,一脸兴动:“是要出去跟这群徒有其表的学子们来一场斗诗会?”

一想想表兄征战群士,将众士人批驳得灰头土脸的场面,杨小郎君忍不住得意。

“回府。”

杨小郎君大失所望。

舍有后门,不如前堂那般明亮,台阶也修得小气。

云偲心里嘀咕,在前走着:“主子,有落板,您脚下留神。”

崔珣分神垂眸,这一错眼,余光中见下层游廊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心头忽得一跳,身子率先反应过来,推开堵在跟前的云偲,三两步下了窄台,直奔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浑然不顾身后云偲高声唤。

门外人音渐稀,谢桉揉着胀痛的额角瘫在椅上喘着粗气。

也不知今日安国侯世子是从何处寻的酒水,竟这般劲大,才浅浅喝了三盏便辣得捱受不住,只好借尿遁躲在这处缓缓。

领口生热,他难耐地扯散些。

桌上有茶壶,凉茶祛燥,他刚提壶倒了一杯,就被轰然作响的撞门声嚇得手心一抖,愕然之下,顾不得洒落的凉茶,一抬脸与门口神情晦暗的来客对上视线。

谢桉:“额......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时不知是惊讶居多还是心虚,眼神游离...

“什么声响?”

“是不是楼塌了?”

“外头人呢?”

谢桉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一个箭步上前扯着门口矗立、像是来讨说法的某人进屋,赶在被人发现行踪之前,一把拽上门框。

要是被安国侯世子发现,少不得又要挨几壶酒。

他心说。

“你在躲他们?”

冷不丁一道清冷的嗓音传至耳畔,谢桉垂眸,这才发觉两人姿势不妙!

两人距离实在过近,不过半臂,这位寻上门的人还被自己攥着手腕按在墙上!!

谢桉倏然反应过来,正欲撤开。

下一瞬腰上钳来一双有力的臂膀压制住他的动作,身前人靠近分寸,与他耳鬓厮磨,分明似情人喃语,谢桉却听出满满的不快。

“怎么?又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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