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潜伏10

吉岁如获大赦,点头如捣蒜。

方寒山从实验台上跳下,拎起披风:“她什么时候来?”

“今晚。”吉岁指向自己的床铺,“您要在这里等吗?”

那便在此守株待兔了。

见见凌宸如今的容貌穿着便走。

他借吉岁的小床打盹,等了很久。

隔壁手术室叮铃咣当,隐约传来手术台升降的声音。

迷糊中想到方才吉岁央求:“偷偷告诉我吧,寒山大人,我真的非常想和药的发明人聊一聊。”

“发明人死了。”方寒山毫不犹豫戳破他梦想的泡沫。

不意外地看见他丰富多彩的脸色。

吉岁的性子,在这个时代过分稀有。方寒山一度怀疑这个人面上白花一朵,背地满腹黑水。成为“好兄弟”之前关系一般。严格来说,是方寒山单方面把他列入讨厌的范畴。一想起他看到黑市上的新鲜脏器发光的眼神,就有些作呕。

后来他想,那人只是疯得纯粹罢了。

那天,吉岁兴致勃勃说,为了做实验,他亲自去了混沌区抛尸地,那里有大量的记忆被代码化存储在义肢里运行,电路断断续续,有些以记忆为基础产生了意识,还能做出哭诉的反应。

“有机会带你去一趟。那里是有点可怕,但绝对是个宝库。机器在哭,说明了什么?有人实现了意识传输,在人工智能里人格重铸。你明白吗?简单来说,就是一样的记忆,移植扦插后,长成了不一样的——”

下一秒被方寒山揪住领子,后背撞上墙壁。这位医学极客被衣领勒住脖子,像只触电的动物嗷嗷乱蹬,语无伦次地求饶。

见那拳头绷起青筋,蓄势待发,他紧紧抱住脑袋……

方寒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仍是放开了他。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地方。”方寒山背身离开,闷声说,“不然,下次在机器里哭的就是你……”

那之后,方寒山闲暇回到家乡,坐在曾经是街道的土堆上,面对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疼,疼……”

“呜,呜呜……”

“谢谢。”

遍地呻'吟里夹着一句弱弱的道谢。方寒山循声望去,有个破裂的屏幕,在播放一张扭曲的动画脸,“眼睛”歪歪扭扭看着他,是对他说的。

有潮水涌过双眼,模糊了视线。方寒山黑发垂落,埋着头,浑身颤抖。

手中的机械武器忽然“咔嚓”变形,齿刃一枚接一枚旋转拼接,成管状延伸,化作一柄高温火'枪,铁皮、齿轮、电路、芯片……千度高温下,全数灰飞烟灭。

大火窜天,哭泣的灵魂回归净土。

……

“阿宸。”

在吉岁惊喜得气喘的声音中醒来,方寒山起身离开房间。

他认出来,是凌宸。

她看着比两年前暴躁了。上眼皮压成直线,眼尾上挑,眉头紧绷,是被可怕的记忆折磨过的样子。

衣着风格颠覆,全不像以前休闲,换成了适合战斗的宽关节装束。

她在惊讶。方寒山捕捉到对方的微反应……

不如说,有什么测量结果传输到他的大脑。经过候诊处的全身镜——左眼数据流如洋流里的蓝色鱼群,奔腾而过。

金属结构融入,兴许还能激发碳基生命的某些潜能。斯凯普大约这么说过。

飞田町的商店招牌黯淡无光,颓废地倾斜在那,扶不正,也掉不下来。整条街像停了电。走出来,前路才宽敞一些,明亮一些。

凌宸吃惊的微表情仍在脑海里。原来她认识自己,方寒山想,看来她也会关注公司财阀的动向。以她的性格,关注财阀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譬如她正在承受忍无可忍的痛苦。

为了她那段,不知谁为她植入的、不属于她的记忆。

-

方寒山唤吉岁到湘元坊大本营。

常楼把他藏得深,从未让他进入本部。方寒山挑了夜半时分引他入里,也是以赌的心态。

吉岁是掀克劳德棋盘的关键。

“斯凯普的事,你知道多少?”方寒山邀请他同坐沙发,“有什么想法吗?”

吉岁端着茶杯,手抖抖颤颤,想法不敢有,只有想活命:“我……他不是您杀的。”

“……”方寒山一时不会接话,“克劳德的狙击手呢?怎么看?那个女人有两处伤——”

“也不是您杀的。”吉岁看着他,眼睛溜溜圆,冒出名为求生欲的熠熠星光。

方寒山无奈揉揉眉心,不问了,说:“跟我来吧。”

他带吉岁进研究基地。芙塞缇近来被宣布顶替斯凯普的首席位置,还在实验室熬夜加班。

三号舱中漂着斯凯普的尸体,用福尔马林浸泡,皱巴巴的表皮有明显创口,尸肉暗红外翻,义眼被完整摘取,只留下血肉黏糊的眼眶。

吉岁倒吸一口凉气,招呼没打,跑去趴在舱玻璃上。

他回头喊:“快把他放出来。”

“人死了,小哥哥,放出来他也不会呼吸的。”芙塞缇瞟他一眼,转身拿起另一支试管,“寒山大人说今晚要来的人就是你么?”

“再泡下去,他的大脑神经元会受到——”

“辛苦了,芙塞缇。”方寒山走进来,黑披风在银白灰主调的房间里格外显眼,“早点休息。”

耳边淌过清泉一样的嗓音,芙塞缇的试管抖了一抖,后背稍稍抻直了,对方寒山展开笑容,宛若一朵奔放的波斯菊:“噢,寒山大人,您帮我捉偷尸贼来了?”

“说谁偷尸啊?”吉岁不满地回敬。

方寒山说:“别闹了。芙塞缇,麻烦你把斯凯普的尸体交给他。”

芙塞缇不仅把尸体交出来,还为他们安排了独立的实验室。

手术台照明亮起。

吉岁望着尸体,脸上再度光彩照人,仿佛小孩子看见稀有玩具。他扯来一条面巾,比比划划的,像在做法。比划完了,面巾围在斯凯普脸上,把人绑缚得像个蒙面教徒,只露出颅顶。

他沿着面巾边缘下刀。

手术刀戳进干枯的头发,分解进入表皮,分子、原子、夸克,甚至量子,它们穿过大脑皮层,沿着毛细血管、神经通路飞速传输,进入海马体,分子摄像头将神经元以全息立体影像呈现。

开始拆解突触,获取记忆编码。

“多数都已经破坏了。”吉岁皱眉,看着立体影像,手术刀指向某些微观部位,“这里、这里……已经分解成小分子蛋白质甚至氨基酸了。”

方寒山正坐着闭目养神:“所以?”

“记忆存储多数丢失。”

“把剩下的翻译出来。”

第一个突触拆解完毕,记忆编码反向翻译为信息,以代码的形式在屏幕上出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全部拆解完用了半小时。

吉岁收拾完,看着满屏代码:“还没分解的都是最近的记忆。您是想通过死者的记忆,看看凶手是谁?”

方寒山不语,面对并不能懂的代码,脑海里浮现克劳德这段日子的AI全息影像——很早之前,他就被常楼安插在盖亚公司,留在本部的只是个虚拟形象。

紧接着想起湘元坊的监控画面里,凌宸把“忘忧”拿到药物鉴定所的一幕。

还有厄舍府明令禁止记忆部分提取与移植实验……

他有不好的预感。

“代码录入运行。”方寒山说。

代码运行,画面一帧接一帧,解析完毕,一个断断续续的视频开始播放。

屏幕里一张实验台。画面模糊,不能确定是否斯凯普的私人实验室。照明灯煞白。戴白手套的手露出一截毫无血色的手腕,拆开一枚绿胶囊,要往里装入粉末。手腕并不光滑,有青筋,骨相上应是男人的手。

起初只有玻璃碰撞的叮声,粉末搅拌的沙沙声,实验台上有两个影子,宽厚的人影靠近来:“就是这个,能让我们不再记得近来的事,也不必摘下整个意识,对吧?”一个浑厚冷静的男声,听上去近五十岁。

“嗯。”声音沉闷,似乎心事重重。

那双手开始混合粉末。

吉岁又犯了“毛病”,沉迷视频画面,啧啧赞叹:“没错,都是鉴定报告上的成分。比例排序也没错。啊,对,我得记下来,微量成分还不少……”

啪——方寒山按住他的手:“不许再研究这个东西。”

吉岁露出受伤的神情,不断盯住视频里每一秒,试图以脑代笔,深深刻进记忆。

一串代码运行完毕,开始下一串解析——斯凯普的斜挎包,斯凯普的衣袖和手套,手敲着键盘,黢黑屏幕闪现绿色的程序代码,键盘边角有一瞬间特写,写着“械域”和固定资产编码。屏幕右上角有世界时间,日期看不清,月份大约是一个月前。

画面一帧帧滑过,越来越令人费解。方寒山看不懂,为什么斯凯普的游学地点是在死对头盖亚公司,为什么他可以随意进入乌城最大的监狱。

身边没有极控组的人引路,任由一个外人亲手操作官方设备,不符合厄舍府的规定。

为什么?

“寒山大人?你还好吗?”吉岁为他端来杯凉白开,“怎么了?”

视频结束了,他还盯着荧蓝的屏幕。

灯光惨白,映得四周景象扭曲,涡流一般不真实,化成浓稠的黑水。他站在其间,像一个明眼的瞎子。

他得去问常楼。

“没什么。”他接过水大口喝光,擦去下巴尖的水滴:“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听见了?”

吉岁咽了咽唾沫,低声:“哦……嗯。”

-

凌晨三点,厉狮纶没能睡着。住在九龙城的多俐夜半失眠,便不让他好过。

厉狮纶指尖沾水,在木制床头柜上飞快写字,字句通过视觉共享到达多俐的计算机全息屏:“你有证据?”

多俐说:“你知道的,我更相信数据。关于山羊,也就是传言的‘Goat’,这是目前为止最大的可能性,高达93%。等我联络到稽察局,就能确定‘药方’是什么了。”

“确定了就不追究‘Goat’的下落了,做的事越多越容易牵扯问题,不是么?”

“哦?”多俐调侃,“原来你明白这个道理。”

“下周是赫菲斯的产品发布会,我也会去现场。到时我和查尔斯小组,凌宸和尼克小组,分头行动。但——”

写到这里,厉狮纶犹豫了,手指敲敲点点。

想不出如何表达自己的疑虑,索性把水迹一股脑抹去。

“但什么?”多俐问。

厉狮纶重新蘸水,戳在柜面上:“常楼那边……”

他像个不会写字的文盲,写写画画,指尖从戳点省略号,到转起漩涡。

“难得看你这么认真。你刚刚说什么来着,狻猊?”多俐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多管闲事会牵扯问题,对吗?”

厉狮纶手一顿:“这也算闲事么?害人失去一切的话。”

这次委托任务结束,厄舍府和蛇骨帮将种下芥蒂。而蛇骨帮如今依旧无法像盖亚公司一样强大。如此,盈利状况没有得到改善,还成为扩散反人伦药物的罪魁祸首。而方寒山本就已经在舆论牢笼里。

他只执行任务,拿委托金,无意给方寒山带去大麻烦。

“你要相信,狻猊。方寒山能成为赫菲斯集团高层,不是没有道理的。”

厉狮纶再次将水迹抹去,小臂覆在柜面上,血管和劲薄的肌肉随呼吸起伏。

“不要做多余的事。”多俐放轻声音。他的每一缕心思好似都被她掌握着,“我要找到我弟弟,你要找到你的发小,我们因此联合。除此之外,那些财阀联合啦,矛盾啦,斗起来啦,新闻里瞧个乐吧。”

厉狮纶蜷起五指,握成拳头。

“那些人,在那里面就像溺水一样,只能拼命往上挣扎,抓住任何可以垫脚的东西,或人。”

“他们不会为谁停留。”

多俐到此不说了,她知道厉狮纶明白。

乌拉诺斯城上空有一张蜘蛛网,丝丝入扣,盘根错节,粘上一个结点,便再也脱不了身了。

自由不是突然丧失的,它会在温水浸润下一点点蒸发。

远处主城区的高架轨道传来喇叭声,商业区交错的摇滚乐,被天空稀释了,钻入房间一下下震动。

有节奏地,砰砰、砰砰……厉狮纶以拳头贴住胸口,快分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

他倏然倒回床铺上,半张脸陷进枕头里,改敲摩斯密码:“我休息咯,拜拜。”

敲完,就像死猪一样,开水也烫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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