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山手下人才领域不全,找不着技术过硬的黑客。到用时只有求助科学部的台柱,兰尔拉,一个跟了常楼很多年的资深黑客,据说等常楼退位,她要提前退休,不另事他主。
他找到常楼,批准了兰尔拉解析诺斯的全息方块。
“短信息?”兰尔拉把诺斯收到的信息放大,溯回来源,正是厉狮纶的设备编码,“是你那位新护卫的全息方块,给小诺斯发的消息。”
方寒山又读了几遍信息内容,话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如果是你,你能做到黑进别人的设备,然后假借这台设备给第三方发文字信息吗?”
“您得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设备。”兰尔拉说,“全息方块?抱歉,没有人能攻破全息方块的系统防线。您要对我们的百年产品有点信心,少主。”
兰尔拉年纪大了,对自己的技术水平有种固执的自信。然而就方块而言,“没有人能攻破”是从贵族到贫民集体的共识。
“除方块以外其它设备,就可以吗?”
“不仅可以,我还能设置发送时间。也就是说,”她湛蓝的眼睛看着方寒山,指向全息荧幕的左上角——十点零七分,“我可以十一点钟发送这条消息,设置为十点零七分发送,甚至前一天、上个月,都没有问题。”
方寒山愈加相信自己的猜测。
“能不能通过这条信息,定位到实际发送的设备?”
“我可以试试。我们的全息方块迭代到最新型号,新增了一项自动功能。在设备信号传输时,记录来自原始IP的生物信息,一般是以脑电波的形式。”兰尔拉的瞳孔倏然放大,加快键盘敲打。
“在发消息、通讯的过程中,发信方、通话者的脉搏、声音、画面等等会以脑波的形式随机记录,您现在要解析脑电图。是这样吗?”
“您的概念掌握得不错。”
那样赫菲斯集团就能掌握更多市民的信息。
然后呢?大数据解析市民偏好,或是卖到黑市?
他发现自己想象的翅膀还不够硬实。
兰尔拉按下最后一个键,全息屏幕霎时飘满绿色乱码,乱码演变,代码解析运行,出现脑电图,曲线在坐标系里游动,核桃大小的音箱开始播放声音。
厉狮纶的声音。这条信息真是厉狮纶自己发送的?
方寒山捧起音箱,想要辨认话语内容。厉狮纶在说话,那么与他对话的是谁?会是凌宸吗?
可音箱里从始至终都有一阵巨大的“沙沙”声,伴有口水声,像是什么人在咀嚼酥脆的食物。厉狮纶的声音被彻底掩盖,无法分辨。
“剩下的,技术有限,小寒山。”兰尔拉靠在椅子里转转悠悠。
得到了更多信息,疑虑是一个也没解开。
他道了谢,决定去趟地下城。
离开科学部,绕过半圈弧形长廊,才到直通地下城的唯一电梯。路过厉狮纶的房间,他本能地停下来,看着那扇门。
门缝渗出暖色灯光,通风系统轻柔地“呼呼”运作。他的手从披风里钻出,轻轻触碰门把手。
每个房间的人体感应装置,不仅帮助监测成员身体健康,也为了高层随时监视。
门把手检测到方寒山的指纹,指示灯亮起红色。房间里没有生物痕迹。
厉狮纶去哪了?
他回到办公室按铃,要诺斯来见他。铃还未按下,诺斯突然冒冒失失闯进来,正准备说话,又闭上嘴,把门锁上了。
“药被买走了,全部。”诺斯压低声音,无措地升起隔音板,“山田叔描述得很详细,我可以确信,我不认识买走药的人。”
当然不会认识。方寒山理所应当地挑挑眉。
“山田如何描述?”
“浅褐色的披肩,边缘开线了,有点脏,绑了头巾,眼睛是明显的棕色。看上去和地下城那些靠无良勾当活着的老鼠没什么两样,可说话语速太快,什么市场、垄断……天神才听得懂那是什么东西。”
“有按我说的去问他吗?”
“嗯,我说我听说这里有一种忘忧药。山田马上说卖光了,等下一批货到了通知我。我问他这个药怎么使用。山田给我推荐了这个地址。”
方寒山接过诺斯递来的纸条,上写:飞田町89号。
他面如雕塑,心里冷笑一声,已经比谁都清楚,克劳德的目标之一是谁。
他仰头喝下两口冷酒。
地下城市飞田町89号,一家挤在众多维修铺、武器店中间的脑科诊所,店面之小堪比路边小吃摊。医生本身是个黑户,叫吉岁,无姓氏。
方寒山一年半前见到他,他并不认识自己。尽管他们曾在乌科院,扮演过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常楼捡到吉岁时,这人不知从哪个沦陷于私人组织的贫民区逃亡而来。方寒山奉常楼命令为他安置地方,就在此处。
他曾经质疑常楼不过问吉岁的来历,常楼只问他:“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哪能不记得。他老人家一套“明与暗”的理论贯穿人生,并强行入侵到他这个后辈脑子里——蛇骨帮不能只有“明处”的斯凯普,还要有“暗处”。而常楼看上了吉岁的才能,这比他曾获厄舍府特许在乌科院读过书更加重要。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为大脑数据化研究而活着的极客。这样的人没有所谓忠心,便不怕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常楼如是说。
于是将他安置在地下城市,乌城少数不被天眼白泽监视的角落,远离厄舍府耳目——吉岁当常楼的面发过誓,今后不与厄舍府有任何牵连。
好几年了,吉岁没换过地方。
方寸小店藏在一条窄巷,潮湿不通风,招牌生了黑锈,用红漆刷上FORGET SOMEBODY的字眼。红蓝牌灯光线微弱,一半灯泡罢了工。
顶上隶书小字“忘了那个TA脑科诊所”,下方日文、俄文……恨不得把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语言都写上一遍。
能起这么个名也就吉岁本人了。
拉闸门有锈,一拉就是轰隆隆的噪音。噪音消失,诊所里异常安静。
门口的水洼“滴答”打破水镜。
踏进门是登记处、候诊区,四面白漆,一盆绿植,两张褐木长椅,一个巨大的屏幕,一张满是按键的操作台,没有人在。
屏幕上滚动着诊疗病例,方寒山驻足速记。大部分名字打了勾,标注手术类型、术后反应,以及复诊次数。诊疗费比起外面的诊所大约打了五折,生意不多不少,正常运转。
病例播放完,便出现预约名单,头一个名字叫做卡俄斯,预约时间就在今晚深夜时分。
十分眼熟,大约在一个名为“九龙街12号”的委托网站上见过这个ID。是客户、驻站用户或是运营者,不记得了。
方寒山走进深处,探头望进里间。
果然,他睡着了。
房间很小。方寒山上一次来还是空荡荡,吉岁只有一张宽板凳用于实验,对着一台小小的人工智能,哄小孩一样鸡同鸭讲。现在实验台也安上了,占了三分之一空间,角落镶一台古老的液晶屏幕,对角处一张小床。
床褥里蜷缩着一个年轻人,披盖一件白大褂,蹙着眉心,浑身毛毛虫一样扭动,大约是在做噩梦。
方寒山走到实验台前,看到台上做了一半的研究,喉头一阵苦涩。
吉岁仍在尝试研究部分提取记忆的胶囊,好像这东西是刻在他基因里的使命一样。
“叮”一声,方寒山碰了器具,玻璃器皿轻轻碰撞。
“谁!”身后的人从床上一跃而起,“咚咚”退到墙边上,警觉地叫喊。
方寒山回过身,等着这个貌似二八年华,实则比方寒山年纪还大的家伙睁大眼睛,看清他是谁。
两三年来,吉岁仍旧浅眠,还有些神经衰弱,稍有动静便醒了。
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揪着身上的白衬衫缩到墙根下,一头灰黑短发支棱成鸡窝,墨绿色瞳孔恐惧地收缩。
他两手慌忙在床上摸索,摸到一双银边护目镜戴上,终于松了口气。
“您可吓死我了啊,寒山大人。”他摸着胸口,一口标准的古关东语,夹杂些许汉语。
“诊所,生意不错?”方寒山靠在实验台上。
“还……行。”他挪到床边,两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有什么事吗?您需要我做什么?”
“你看看,这是地面的药物鉴定所出的报告。”全息方块从口袋里蹦出,方寒山调出全息影像,“一种辅助记忆提取的药物。鉴定所只检测出含量百分之十以上的成分。”
与自己的实验项目有关。吉岁满怀期待挪下床,伸长脖子,碰碰图里的绿胶囊。
读完眼里的光慢慢熄了,露出失望的表情:“这个药做得太粗糙了。恐怕发明者故意少了主要成分。”
“那么这个呢?”方寒山重新调出一份报告——蓝胶囊的成分报告。
吉岁轻轻伸出指尖阅读报告内容,好像字里行间藏了金子,眼里又渐渐迸出光来:“这个好。只要以上面成分的排序为基础推出微量成分、核心成分……还有改进空间。”他掏出本子记录。
药物鉴定报告以主要成分的发现顺序排列,占比越大的物质越容易被率先检测到,因此默认以顺序推测质量大小。
吉岁感觉自己收了一份大礼。
他望向实验台上的器具和药品,想到了什么,神色舒展,眉目含笑,像个孩子一样。
“哈,原来还有很多人做脑研究。做实验虽然很有趣,可那么多人恐惧缸中脑的实现,难免觉得寂寞。有同僚真是太好了。”
方寒山静静地看着他。
“我问你,这个药。”方寒山调回绿胶囊的界面,“过量服用有可能致人死亡吗?”
吉岁想了想,化学式、数学公式在纸上粗略写写。他说:“不做手术的前提下,过量服用只会让人记忆力下降。而且,这种损伤并非不可逆。”
“你见过这个药,对吗?”
吉岁毫无征兆地愣了,瞳孔微缩,眼珠微微一动,似乎在考虑说真话还是假话。脸上明晃晃的迟疑。
“你见过。”方寒山替他回答了,“那么紧张做什么?”
吉岁做着不明所以的动作结结巴巴,最终也没说话。
方寒山都看在眼里,大马金刀地坐上实验桌,一脚曲起踩上桌沿,面无表情地注视他:“卡俄斯是谁?”
吉岁把头埋得更低了:“那单是网约,卡俄斯不是本名。”
“网约总得有真实姓名。”
“……凌宸。”吉岁扭扭捏捏地补充,“记忆……部分摘取。”
方寒山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
以诺斯的描述,在山田那买走“忘忧”的是乔装打扮的厉狮纶。而“忘忧”现在到了凌宸手中。
厉狮纶进入蛇骨帮,原来是为了帮人取掉记忆。说什么要找人,要见他,鬼话一如既往的多。
眼见吉岁憋半天话,把耳朵都憋红了。
“喜欢人家?”去了乌科院后,情爱的事方寒山也摸得七七八八。
吉岁藏也藏不住羞赧。
“看来挺喜欢的。”方寒山又一次替他回答,“那她一定告诉你了,她为什么要取掉那段记忆?”
“那段记忆,不属于她。”吉岁的慌张逐渐落定,神情肃穆起来,“您能想象吗?她从一名基础教育优等生到乌科院的研究员,跟着家人学过格斗,可从没见过什么血淋淋的战场。被炸飞的义体和枪'炮,她被这些记忆困扰很久,一度差点因排异反应死去。我必须帮她。”
“排异反应?”方寒山听过这个词,可从未接触过它的真正含义。
“是的,排异反应。就比如,她一直是个优秀的学生,读书、做研究。战场景象与她一直以来的经历大相径庭,简单来说,她的身体无法让她的大脑相信这段记忆,所以思维分裂,差点就死了。”
“那你如何将她救活的?”
“我给她植入了催眠芯片,将那段记忆模糊化。尽管她仍然记得战争的画面,却能分辨真假。就好像,我们多年后还记得曾经做过的一个梦,记得梦的内容,记得当时的情绪,然而也只是个梦。”他咬了咬嘴唇,“寒山大人,凌宸一向独行,从来不掺和财阀、组织之间的事,能不能……”
方寒山听不见他后面说的什么,那些仿佛与他毫不相干的理论,令他呆了至少半分钟。排异反应,思维分裂……
想得头疼。
他叹口气:“我不会拿她怎样,也不会阻止她取掉记忆。”
吉岁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我只有一个要求。”方寒山伏低身子,与他持平,双目如两个冰冷的山洞,“取下她多余的记忆后,把那段记忆代码交给我,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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