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潜伏8

培育舱咕噜噜冒着气泡,六十支装有血液的试管,阵列在实验台上。

芙塞缇草草绑缚褐色的卷发,举着试管夹,左眼镜片闪烁,内置程序识别沉淀。

厉狮纶扯了扯衣领,他动了动受伤的部位,骨骼愈合,只有皮肉之痛,拒绝了培养液的治疗。

临出门,他忽然停下,回头说:“芙塞缇小姐,我上回验血有结果了么?”

“完成了,一切正常。”

“我能看看么?”

“在老大那里。他找你呢,你同他说。”

来到方寒山办公室门口,诺斯已经来了,声音隔了两道门还隐约能听见。他在对方寒山汇报昨晚的情况。方寒山听上去并不愉悦,说出的话让厉狮纶血都凉了。

“厉狮纶为什么恰好在酒吧,你们没有人知道?”方寒山漆黑的瞳孔掠过怒意,“事发时,他没有跟着人群往外走,反而躲在摄像头下?”

诺斯想着替同事说话,可回答不了方寒山的问题,支支吾吾半天。

“事发突然,他一定没反应过来。途中他知道我要抓凌宸,还发消息了,配合我抓人。”

“那人呢?”

诺斯不自在地挠挠后脑勺:“人跑了,把厉狮纶打成那样。我们进去就看到他被钉在墙上,贯穿伤。”

方寒山倏然沉默。

再开口,声音褪去了寒雪:“信息,什么时候发的?”

“稍等。”

诺斯拿出全息方块,蓝色方块在手心旋转,识别掌纹,启动全息界面。诺斯选定了厉狮纶的信息:“瞧,十点零七分。”

方寒山瞥了一眼,一条英文信息,大致说他在酒吧内,让诺斯与他里应外合,抓住凌宸。

方寒山看自己与诺斯的通讯时间,推想:挂电话时九点五十三分,当即发了信息给厉狮纶——“英式酒吧,协同诺斯抓捕凌宸。”几分钟没收到回复,芙塞缇也未在大本营内寻到人。

派增援大约十点整。人集合到达至少要五分钟。十点零七分发的消息,诺斯的确没有精力注意到。

时间基本没有矛盾之处。也因为太过恰到好处,方寒山隐隐感到怪异。

“你最近对厉狮纶……是不是太谨慎了?”诺斯压低声音,尽力委婉地说,“一开始不放心他也正常,可他这一个月来,表现挺不错的,对您也很忠心。这次受的伤——”

方寒山狠然瞟去一眼,令这个青年不由得闭口,退了两步,腰背微驼。

意识到自己失态,方寒山别过脸:“你不了解他。”

诺斯直起腰,笑了:“少主,他跟我待的时间,比见您的时间还多呢。您不定有我了解。”

方寒山不以为然地“哼”一声。

就像当初厉狮纶接受考核时说了,他来蛇骨是为了找一个人。

那是谎言,厉狮纶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谎言。

——“找谁?”

——“认识的人。”厉狮纶微笑。

——方寒山皱起眉:“叫什么名字,什么关系?我可以帮你找,找到你们便离开。”

——“叫方寒山。”他故意道,眼里流露出逗弄的狡黠。

他是厄舍府的学校毕业的极客,加入蛇骨帮令人不得不猜疑。他不相信,手眼通天的义父会想不到这层。

诺斯离开,他坐回座位上,再度调出厉狮纶的血液成分报告——没有吃过“忘忧”的痕迹。可他发现了另一样不得了的东西:活跃因子。

蛇骨帮曾俘虏厄舍府的三名特工做了人’体实验,检测出一种肌细胞激活元素,斯凯普命名为活跃因子。厄舍府为特种兵进行肢体训练专用。使用方式通常是静脉注射。

三名俘虏身上有深浅不一、形状相异的烙印,结合血液里活跃因子的浓度,猜测烙印与他们的注射年龄、次数等等有关。

方寒山那时到斯凯普那里上生物课,曾抚过他们小臂上米粒大小的针孔。

很熟悉,他见过这样密集的针孔,和深色的、四足兽的烙印。

-

厉狮纶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听到后面,心放下来了。诺斯开门出来,两人撞个正着。

“喔,你在这呢。”诺斯说着掩上门,在他耳边说:“你一会儿说说好话,咱老大生气呢。”

厉狮纶拍拍他后背:“好兄弟,谢谢你替我瞒过去。”

“什么叫瞒过去?你冒着风险给我发了信息,不会让你被老大误会的。”

诺斯说,昨晚在酒吧后台找到“奄奄一息”的厉狮纶,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厉狮纶给自己发的文字信息,顿觉惭愧。

厉狮纶懵在原地,看着诺斯走下螺旋楼梯,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听通讯那头传来两声笑,女孩的声音在变声器下变得愈加奸邪又嘲讽,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敲下摩斯密码:“我的全息方块你也黑得进来?”

全息方块是赫菲斯集团发明的产品,至今没有黑客能够入侵,安全性高。因为这样才受到普通人青睐,被广泛使用。

多俐发出不屑的声音,像是觉得他很笨:“忘了吗?你给过我你的方块密码。”

有了他提供的方块密码,黑进全息方块的难度降低了。她操作厉狮纶的方块及时给诺斯发了消息,在方寒山面前蒙混过关。

别的不说,技术是越发长进了。

诺斯那样一说,厉狮纶还是有些忐忑,偏偏进门时方寒山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他的背影像是能说话,只是站在那不动,就好像隐藏着巨大的信息量,在厉狮纶脑海中乱窜。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像那场极寒的风雪一样,冷到胸肺中。

办公室的隔音壁升起,房间里更加安静。他听见方寒山叹惋的鼻息。

准备了一肚子真真假假的话,方寒山只问一句:“伤怎样了?”

厉狮纶顿了顿。

“没事了。”

“下次不要这样。”

“哪样?”

“不要对对手手下留情。”

话说得模棱两可,是指责他过分怜香惜玉导致任务失败,还是猜到他故意放走了人?

多说多错,厉狮纶只点了点头:“嗯,明白。”

方寒山似乎不再问什么,他松了口气。时间还早,可以回屋睡上一觉。之后可以约上多俐,到酒馆喝两杯。

“没有其它问题,我就先走了。”

他转身,就要摁下隔音板的按键,身后传来一句:“诺斯只知道她叫Hidden。”

厉狮纶的指尖顿止于按键前一公分。

他不敢回头,对方的声音愈加清晰了:“你怎么知道她叫凌宸?”

厉狮纶反应很快:“我……无意间看到她的付款界面。”

“你怎么知道诺斯要抓凌宸?”

“我听见诺斯在联系你。”

“杀手开'枪为什么不逃走?”

“烟雾太大,我只能摸着吧台走。”

“这么说你视觉欠佳,而诺斯说你在没有光线的地方与凌宸斗了一场。”

“所以我输了,也受伤了,在芙塞缇小姐那治疗了四个小时。”

房间里陡然寂静。

赛博城市的风和光穿透窗帘。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刚刚的话语还在脑海里震荡。

他心里有只惊弓之鸟,在方寒山的捕风捉影里拼命要从胸膛中蹦出来。

他当然不能在满是枪声的吵闹环境里听见诺斯说话,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多俐。可被逼问得几乎口不择言,慌乱中与方寒山对视,心里由于不安隐隐升起了攻击性。

而方寒山眼中是空的,依旧什么也没有。

“如何证明?”方寒山微微抬起下巴,漆黑的眼睛审视着他。

心防就要逼至角落。周围忽然闪现众多公式、数学模型。是多俐送来的视觉共享,厉狮纶透过隐形眼镜看见的全息影像。

模型环绕、变换,符号、未知数、阿拉伯数字飞速演算,紧接着多俐得出结果:焦点平移。

……

这又是什么新名词?奶油蛋糕的新吃法?

“新的情感算法。牵引对方的情感焦点,也就是转移问题关键。”多俐得意地宣布,“同情和愤怒在特定情况下呈反比。你明白我的意思,狻猊。”

多俐的声音就像镇静剂,厉狮纶沉下心来。

咀嚼着她的演算结果,他顺势低下头,手无力地放在墙上的隔音装置,没有回身,避免暴露眼神,仅用微弱沙哑的声音传达:“我知道你一直不信我。”

方寒山凝视他的背影,姿态不动如山。

“你确实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好像叫诺森吧,全名太长了,我没记住。也怪我从不叫他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有点希望总要再找找。”

另一边,一个昏暗的房间堆满电线,地上、墙上、天花板,交缠杂乱,全息屏的光映亮多俐的脸庞。

厉狮纶视觉里的墙面就呈现在屏幕上,听筒里播放厉狮纶的陈述。

她动了动嘴唇,又抿住,撕开一块迷你蛋糕,大口扔进嘴里。

这个谎编得太真,多俐摸不清他想干什么,无从开口。

方寒山似乎有所动摇,目光里的坚冰破开裂痕,化为细流,眼里清晰映出厉狮纶的身影。

可一张嘴还是漠然无情:“你称呼过我学长。”

“不能这么叫吗?”

“证明你记得我们在乌科院见过,那时候你为何不问我是不是那位诺森?”

厉狮纶仍背对他,不发一言。

他问过,方寒山心想,厉狮纶问过。正因为他问了,方寒山才有机会扮演“诺森”,顺理成章与他走过一段虚假的关系。

他应当忘了一切吧,方寒山祈祷。

那个背影微微晃动一下,厉狮纶扶住脑袋,好像回想是件痛苦的事:“没有机会。我只见过你一次,之后不到一周你就退学了。”

他转过身来,目光垂落,隐没在额发的阴影里:“我伤还没好,放我几天假吧。等走完程序,我就离开蛇骨帮。”

方寒山指尖重重蜷了一下,手背青筋紧绷,缓缓攥成拳头。庞大复杂的心绪落到眉间,只是轻轻一蹙。

“你不能走。”方寒山说。

厉狮纶回头,一时笑若春风:“少主还是舍不得在下。”

方寒山不由得往前迈了一步:“考核的时候说过,进了蛇骨核心,就无法活着走出去了。”

厉狮纶乐了:“死着走出去也不是不行。”

“你可以试试。”方寒山不可思议地盯视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厉狮纶调侃地笑了笑:“说不定我打破纪录,成为第一个活着走出去的人呢。”

“这么做有意思?”方寒山声音低沉,脸上阴云重重。

厉狮纶转过头的一瞬,方寒山捕捉到了,他的笑容刹那不见踪影。

他沉默地撤下隔音板,动作很慢很慢。

通风装置在天花板里发出闷闷的“呜”声,人体监测装置播报检测范围内的生物,心率不齐,大脑杏仁核活跃。窗外,城市灯光斑斓闪烁,一瞬照亮角落的黑暗。

厉狮纶终于握上了门把手,拧开门:“我不走。”

人离去,门应声关上。

办公室空余一人。只有全息投影仪“哒”、“哒”运作的声音。

方寒山回到卧室,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拿起酒杯,发现酒水已经见底。

夜晚,乌拉诺斯城又下起了雨,湿漉漉地覆盖这座不夜城,晕开霓虹光色。

两年前雨夜,乌科院的实验楼。

方寒山扯着手术床的钨钢链,将满眼血丝、拼死挣扎的厉狮纶固定住。

外面下着暴雨,黑云低压,粗大的枝条鞭打着窗户。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了厉狮纶的四肢。雷鸣如擂鼓翻滚而来,闪电抽亮夜空,厉狮纶的脸惨白可怖。

他一直记得那个眼神。

转身离开的瞬间,厉狮纶奋力抬起上身,那双眼就像要把他撕碎吞吃,身上挣扎出血痕,和愤恨的眼泪混融。医生的手术刀掠过冷光,抵上这只困兽的头颅。

“别动,很快就好。”医生的话语羽毛一样轻,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睡一觉吧,醒来就不会再痛苦了。我们都一样。”

“他妈凭什么……”厉狮纶喊得喉咙喑哑,发声艰难,只朝那黑洞洞的背影嘶喊:“方寒山你等着,就算我全都不记得了,你也别想摆脱我!”

方寒山顿了一顿,仓皇逃进雨中。

想起来他仍旧战栗。

厉狮纶说,没有机会问他,因为在第一次见到他后,他便离开乌科院了。

然而,方寒山第一次见到他,是卧底的第二年,在普罗米教授的公开课上,不同年级的学生在同一间教室聚集。

课上,他们针锋相对地辩论课题。可他没有感受到厉狮纶一争高下的气势——那人看向他的眼里盈满了光。

好似把世界都照亮了。

*普罗米修斯:古希腊神话中泰坦一族的神明,因反抗宙斯将火种带到人间,被绑缚于峭壁,反复任鹰啄食内脏又重新愈合。后被赫拉克勒斯解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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