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通三五人的小路,烛火曳曳。地面坑坑洼洼,上方成排的晾衣杆落下水珠,形成积水,浸泡着糜烂的食物和塑料袋,发出难闻的腐朽味道。
几名赏金猎人坐在门口,无聊地旋转义肢。身后崭新的自动门与周围的尘土格格不入。细小的灯管掠过彩光,勾勒出棱角分明的几何美感。
“好累。”黄色短发的说,“好无聊。”
黑卷发的女人打了个呵欠,摸摸义肢上的凹槽,那里面埋藏着暗箭。她紫眸迷蒙,唇色红艳欲滴:“一个人都没出现。噢拜托,我们是猎人,不是看门大爷。”
“嚓嚓”——
一声呼叫也没有发出,两人被四面八方疾射而来的麻醉针放倒。烟雾弥漫,遮蔽了视线。
猎人们紧绷起来。只见浓雾破开,一个褐发碧眼的少年赫然出现,右手义肢变作短刀,刀背砍晕了两人。
“诺斯,让开。”
少年回头,极控组副手尼克疾速冲来,黑暗中不知使了什么招,三名猎人一声也没发出,消无声息地倒地。
诺斯发出惊叹。
“速效麻醉而已。”尼克扫扫棕色长外套,微笑着说。
紧接着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斑驳的钢铁门扇十米之高,轰隆大敞,蛇骨帮和极控组鱼涌而入。
厉狮纶摸摸几乎瘫痪的通讯贴,无人回应,刚叹了口气,通讯便毫无征兆地响了。
“狻猊,还活着?”多俐调侃地说。
厉狮纶暗笑,后撤半步,在方寒山余光瞧不见的角度,敲下摩斯:“托你的福。”
“根据我预计的时间,你应该猜到了什么。”
“她打开了工厂大门,是听你指示?”
多俐“沙沙”地啃着薯片,侧脸笼罩在全息屏的蓝光里:“她看过你送来的东西了。”
凌宸已经看过手稿,想找回被“垃圾”记忆取代的那段过往。
“就这个理由?”厉狮纶敲下三个单词。
“嗯,只要她愿意加入我们。根据运算,她对我们不利的概率只有千分之零点一。”
厉狮纶轻微摇头。
“另外。”多俐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说。”厉狮纶简单敲了一个词。
“这次设备毁坏后,你就撤出蛇骨帮,名义上加入稽察局。我已经和查尔斯商量好了。”
厉狮纶曾在稽察局干过经济犯罪有关的工作,当他发现厄舍府内部对极客近乎防贼,他登时辞职,远走高飞。
提起稽察局也没好气:“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吧,我留在方寒山——”
“方寒山已经察觉了。”多俐的变声器娃娃音变得阴恻,“还没发现吗?他对盖亚公司、对厄舍府有强烈的仇恨。等他确认了你是厄舍府养出来的极客,还是特种训练标准,到时怎么辩解都没有用了。”
“可我没有——”
“他会杀了你。”
厉狮纶呼吸屏住,听见自己的心跳又重又快。
-
方寒山落在队伍末尾,与厉狮纶一同踏进大门。迎面而来巍峨的景象。
这是一座工厂,横七竖八的铁架搭建成钢铁森林,巨大的储气罐、管道、悬浮机械爪、架空铁桥、水泥地,唯一的光线来源是头顶,仿若天井,直望见顶层的玻璃窗。窗框由石板砌成,雕有残缺的宗教图腾,彩色玻璃碎在灰尘里,投进天光。天井之下,每一层钢铁长廊,装满了新型制药设备。
三楼往上的断垣只剩参差的切面,上面的雕刻仍看得出某个宗教的建筑风格。
入门的一瞬,诺斯和尼克分别指挥机械师查看核心零件,拆除、归集,再以金刚石切割机器。大家像乱了轨迹的蚂蚁忙碌起来。
全部带回极控部门,分类集中销毁。
方寒山注意到,刚刚开门的是凌宸。那女孩做完内应,又从某个角落消失——应是进了密道。
她如此了解这栋建筑。知道它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承重柱、每一个受力点,通风系统如地图一般铺展在她的单边机械眼镜。她钻行肮脏的管道进入内部,打开门,迎接他们。
是极控组事先安排她?
也许不会。凌宸两年前还是极控组手里的“嫌疑犯”,行事高傲如独狼,没有理由放下厌恶配合他们。
那么她与谁做过交易?他只能想到厉狮纶。厉狮纶进入蛇骨帮,本是为了凌宸。拿到“忘忧”,再找吉岁为凌宸去除梦魇。
方寒山如此想。
作为交换,厉狮纶便提出了销毁设备的要求么?生产设备的存在与他何干?他从哪知道了生产地点?既然这样,厉狮纶入蛇骨帮的目的其实是……
有什么答案将要呼之欲出。
“猎物出现了呢。”一个媚气的女声自二层脚手架上传来,“您依旧没让我失望,亲爱的查尔斯先生。”
黑色卷发,紫色旗袍,银灰色机械义肢。似无意地抛来一眼,目光盈盈妩媚。
是刚刚守门的人之一,麻醉时间还没过去,是如何跑到二层?
紧接着二、三、四名赏金猎人从二层走廊现身,守门的黄毛也在。他们占据位置优势,自上而下举起五花八门的热武器。钢铁铿铿碰撞,齿轮滚动,露出十二毫枪口、八管机'枪口、砍刀、电锯……
“趴下!”查尔斯大喊。
突突声和爆炸声霎时充满整个空间。所有人倏然矮身,借钢铁作掩体半跪躲藏。有人血溅三尺,倒地呈手足扭曲的姿势。
方寒山直愣愣地看着下属刹那间瘫倒在地,迈开腿要冲去保护自己的人,腰肢忽然被一条钢索缠住——厉狮纶带着他撤到门外。
他抽动着嘴唇,想喊醒倒在地上的下属,又生生克制。一只手在他眼前挥舞,他也没予以回应。
惊诧的空白渐渐被愤怒填满。他粗暴地扯掉厉狮纶的钢索,拔出机械武器,旋转变形成刀刃。齿轮飞速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十分刺耳。
“冷静。”厉狮纶紧抓他的肩膀,眼里隐隐火光,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轻声说,“你的‘楔尾’没有匹配的子'弹了,失去狙击优势,你进去就是死。”
方寒山发僵少时,肌肉放松下来,扫去肩上的手。墨色鬓发垂在脸侧,看不见表情。
他想,若他的推测成立,是厉狮纶托凌宸配合,帮助他们进入制药厂,却失算中了埋伏。
如此一来,查尔斯是熟知情况的,做好计划失败的心理准备,指挥下属无一伤亡。而蛇骨帮就不那么幸运了。
厉狮纶、凌宸、极控组……他暗自咬紧牙关。真相好似十分接近了。
“刚刚从里面开门的女生呢?”他冷冷地说。
厉狮纶立马没有好脸色:“你还想重新进去?”
“她在哪?”
“不知道。”
“你们不联络吗?”
“怎么联络?为什么要联络?”
方寒山没套出话来,转而探向他的裤腰:“你的枪给我。”
他说着就要抢。即将触碰到裤兜时,厉狮纶捂住腰间,火速后撤两步。
方寒山皱起眉,手飞速探去,又被躲开。一来一往,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小施拳脚。最终厉狮纶犯规一般伸出钢索,将方寒山草草捆住。
“干什么?”如果没有束缚四肢,方寒山的姿态也许会凶狠一些。
“你觉得我会同意你送命?”厉狮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说了,冷静。”
方寒山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入帮以来厉狮纶头一次以威慑的口气同他说话。
他忍了又忍,怒而反笑:“厉狮纶,是你吃了豹子胆,还是我把你惯的?敢犯上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不过是想到厉狮纶来自厄舍府的可能——他与凌宸、极控组的关系,血液里的活跃因子……一桩桩都在昭示他的身份。
当年斯凯普在厄舍府的特种兵俘虏血液里,检测出相似的成分。小方寒山摸着他们身上的烙印想,俘虏们来自混沌区战场。最小的骨龄不满十一岁。
与十年前的厉狮纶年纪相仿。
厉狮纶说过,他曾进入混沌区,被“诺森”所救。零碎的迹象关联成了杂乱的毛线团。
常楼也许早就看出厉狮纶的来历。命他带上厉狮纶,是为了对接极控组,成为桥梁,以防两方冲突。老爷子心如明镜,仍将这样的家伙放在他身边。
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我什么都敢,违抗你也一样,这才是忠诚的护卫,您说对吗?”厉狮纶逐渐展露本色,一时气场均衡,乃至要盖过方寒山的失措,“如果你是不容违抗的少主,为什么要怕牺牲几颗棋子?”
方寒山面露狠色:“那下次将你牺牲就是。”
“啊哈,为您牺牲吗?”厉狮纶转作满脸逗趣,浅浅鞠躬,“随时为您赴死。”
神态轻松俏皮,一时与几年前那个和他在一起的厉狮纶重叠在一起。
方寒山一肚子无名火冷却下来——至少他刚才没有在厉狮纶的腰兜里摸到录音器。
“还有人出来吗?”他问。
“都在那。”厉狮纶指向两点钟方向。
光线太暗,方寒山走近了,见逃出来的都是生面孔。看裤子的纹样是极控组的警员。
一个金色披肩卷发的男警说:“查尔斯长官点名让我们出来的。”
“没错,我们几个恰好在门口,方便撤离。”黑短发女警说,“他说你知道怎么做,我们只需跟从你。”
方寒山垂下目光。
一年的锻炼,他好像仍是一个辜负下属忠心的首领。偏那些人不听劝,前赴后继为他奉献。仅因为他曾经的举手之劳。
他怨自己太稚嫩,心急火燎地想得到赫菲斯势力复仇,拖累了几条性命。
肩上覆着厉狮纶的手,掌心像是有能量渗入他的血管,滚烫炽热。
他迅速调整了心绪,脑子清醒过来:“刚刚那些设备是假的。”
“嗯?”所有人愣住。
“跟我来。”
方寒山转身往反方向,其余人一并跟上。
朝着巷路的门口躺着几具“尸体”,是刚刚中了麻醉针的人,与二层空中铁桥上蹦跶的赏金猎人一模一样。
“同样的把戏一定还有。”他蹲下,掀开黄毛男子的衣服,手起刀落,劈开皮肉脂肪,露出来的不是鲜红的内脏,而是黑乎乎的钢。
厉狮纶眯起眼:“机器人。”
“皮肉里有感应装置。”方寒山从油脂里抽出一枚芯片,“皮肤感应到剧烈刺激,自动关闭电源。”
他试图重新启动,机器眼部弹出需要指纹的提示。
“骗我们入瓮,再一窝端。”厉狮纶说。
方寒山警觉地看向自动门——门早就关闭了,在赏金猎人们准备关门打狗的时候。
方寒山蹲伏在地,厉狮纶在他身后,为他披上披风,两手绕到胸前,为他系上绑带。
他待厉狮纶系好,手偷偷探向披风内侧——袋里的录音器不见了。
可披风的重量没有变化。他摸过几个内口袋,最终还是在原来口袋的边上摸到了录音器。
他脑海里闪过某个场景。方才在光明街,厉狮纶试图拿走录音器,被他审视的目光打断了。
“现在怎么办?”厉狮纶问。
方寒山若无其事地起身,不由得多看他几眼。
“去找真正的核心设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