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建筑像座迷宫，空中铁桥高低穿插，冒出一些难以定义的诡异楼层。四楼起站在五楼，可以看清“天井”下的全貌。

厉狮纶认为他是护卫，应当在前开路。方寒山便跟着他，在建筑里穿梭。当习惯了领头，这样什么也不想地跟从谁的感觉，有点新鲜。

凌宸忽然从设备房里跳出，拦住他们的去路。

方寒山又一次印证猜想——女孩说话时，眼神穿过众人，落在厉狮纶身上。

“已经埋好了。”

“埋好什么？”方寒山问。

“炸'弹。”

她说的话更像一枚爆弹，将所有人的精神炸成一片废墟。

方寒山追问：“爆炸范围？”

她懒洋洋地歪头思考：“整座工厂至少塌四分之一，所以赶紧跑吧。”

方寒山暗暗皱眉，向前一步：“你知道——”

“藏在地基么？”厉狮纶捏住方寒山的手腕，按下他的不安，“建议你换地方，只爆破设备楼层。”

“据我调查，每一层楼都有相关设备，老板她和委托人商量好了，炸个干净。”

“你都看见了吧？”厉狮纶戏谑地咧开嘴角，“那下面几十条人命，包括委托人。”

像是回应他的话，楼下的枪火声、冷兵器撞击声愈演愈烈。

极控组的人纷纷点头。

-

赏金猎人这一行，罗娑已经干了十一年。没有比对战查尔斯更令她兴奋的事了。这个男人总在散发令人想要挑逗的气质，无论是他无与伦比的力量，还是一本正经的拽脸。

这也是额外的报酬呢，她想，她的雇主没有骗人。

她抬起一只脚，踩在栏杆上。紫色旗袍滑落，露出雪白的长腿。单手叉腰，睥睨下方几十个警员和帮派杀手，眼尾上扬。

视线扫向五楼，对上某个棕红发男子难看的表情。他身边那个，应当就是蛇骨少主了。

她伸出舌尖舔舔下唇。今日一见，发如泼墨、面如玉雕、脊梁□□，竟是个汉系血统的美人。

她愈加兴奋，极控组，蛇骨帮，根据定价，这些都是大鱼。

“先扫掉蚂蚁，伙计们。”罗娑下令。

黄发男第一个抗起机’枪，朝着下方无差别扫射，无数铁板发出刺耳的响声，凹陷、烧焦，浓烟四起。

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的针弹，正中他的大动脉血管，针里的微型弹药引爆血管，鲜血如喷泉奔涌，洒遍锈铁、消火栓和墙上的绿藓，滴落在一层水泥地上。

尸体触电一般间歇抽搐，挣扎中从上方跌落，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巨响。

七窍流血，已无生命迹象。

诺斯瞪大了眼睛。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伤，可方寒山仁心，他便不善杀人。更不会如此果决地取人性命。

他生硬地扭过头，身边的尼克仍双手持AK自动步’枪，眼睛眨也不眨，一改和蔼的笑貌，神色犀利而从容。

枪口徐徐升起轻烟。

也许除了他，周边都是对尼克崇拜的眼神。

下一秒，二层的赏金猎人们陆续惨叫，一个接一个被快如幻影的钢铁重重抽打，骨骼发出崩裂的哀嚎，躯体猝不及防摔下一层。

众人齐齐仰头——钨钢锁链在空中交错游动，切割了工厂上方的日出光晕，罩下阴影。暖黄的天空下，钢铁壮观矗立，锁链横穿，仿若巨大的铁笼。

猎人们摔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抽搐。血液喷溅，声带被破坏，只能发出碟片卡带一般的呜咽。晕过去的前一秒，是被黑洞洞的枪口包围的场景。

机械外骨骼火花点点，尘烟散去。

罗娑是唯一没有重伤的人，她怔愣许久，引颈大笑，笑声在整栋建筑里回荡。尼克将枪口朝向了她。

随着笑声消失，她垂下头，黑色卷发埋住她的脸。

“砰”——

一名警员毫无征兆地倒下。

有人大喊：“怎么回事！”攻击来得突然，且肉眼不能视。

尼克探了他颈部脉搏，笑了：“休克——是你弄得鬼吧，这位美丽的女士。”

人群霎时散退。罗娑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可第二个、第三个仍在倒下，全是极控组的成员。

所有人各自以铁板作盾，散开各自寻到掩体。只有查尔斯杵在原地，目不转睛盯住罗娑。

罗娑抬起头，朝他抛去媚眼。对面那座冰山对此纹丝不动。

方寒山立于四层铁桥的栏杆上，目光穿过交错的锁链，眯眼瞄见罗娑臂上的机械暗器，那个射击口的形状，是穴针。形态极其微小。这放在地下城的武器街是上等的暗器。

“厉狮纶。”他沉声示意。

厉狮纶立刻明白，锁链朝地面延伸。方寒山一跃而起，踩钢索向下滑去。距地面七米再度跃起，机械矛枪猛地刺向罗娑。

对方有所警觉，义肢“铛”一声挡住矛刺。

罗娑看着他刚柔相融的美貌，霎时呆愣：“狴犴。”

方寒山一时惊诧，被对方甩开矛枪。身体被这股力量推上半空，翻滚一周，机械武器“咔啦啦”化作长剑。落地，剑尖戳住地面增加摩擦力，滑出几米距离。

长剑挥了挥，身形稳住。

狴犴是他执行特殊任务的代号。这类任务不多，在乌科院探听“DELETE计划”的任务执行时间最长。

本能令他想问对方如何知道这个代号。可理智告诉他，这是对方要他分神和犹豫的伎俩。

是一刻都不能停下的。

罗娑不放过任何空隙，无视周身密密麻麻的枪械威胁，箭步冲去，义肢形变为短刃，取他破绽。

“那是穴针吧？”方寒山轻盈避开刀刃。

罗娑刹住脚，转头又攻来：“少主以前见过，还需要猜吗？”

方寒山似乎天生有武斗的直觉，下意识防住身上的穴位——特别是死穴。

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向常楼学习相关技巧。

罗娑的移动速度很快，配合她的行刺方式，难怪在九龙区风生水起，作为赏金猎人应有相当高的聘金。

克劳德真是富有。

方寒山捕捉她的身影，移步抵挡、躲避，寻找反击的机会。

却见极控组举起了枪——他们在瞄准罗娑，可这个女人过于轻盈快速，即使是尼克，也戴上了机械眼镜。

大约一半的几率，那些枪口会对准方寒山的脑门。

查尔斯站在最后方，他十分高大，众人遮挡不住那张庄严的脸：“几率对半，抱歉了，蛇骨少主——”

“啪”——

厉狮纶从高处跃下嘶吼着攻击了极控组，钢索抽打他们的手腕，极控组配置的贝雷'特手'枪一把把落在地上。

“狻猊先生。”查尔斯十分不快，“你的任务到此可以结束，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并支付这次委托的酬金。”

诺斯眨了眨眼，不知是自己耳朵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不然他如何听不懂查尔斯在说什么鬼话。

厉狮纶猛回头看了一眼方寒山，祈祷着他没听到这些话。

“请你支付给组织的账户，我已不再是组织的人。”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望着方寒山——他的少主改换双刃剑，成功击打了罗娑的脚踝，“我现在是方寒山的护卫。”

——“方寒山已经察觉了。”

——“你是厄舍府养出来的极客，还是特种训练的标准。”

——“他会杀了你。”

晨光倾泻，破旧的工厂安静下来。乌城的风很冷，混着沟渠的臭味穿堂而过。

光落在厉狮纶眼里，是热的，明澈的。

查尔斯一时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就是这样，不用这么看着我。”

蛇骨帮有些人跟着他执行过任务，纷纷站在他身边。乃至有人抡着左轮，匪气十足地盯着极控组。

还有一些人，一双双狐疑的眼睛扫过极控组和厉狮纶，诺斯也拿不定主意似的，站在中间。

“轰”——

头顶骤然炸响。所有人朝上看去。五楼真正的生产车间燃起了大火，设备的碎块自高空落下，砸出坑来。

五层、四层……火势直烧往一楼，大有烧光整座工厂的气势。

凌宸拍拍手从角落里走出来，灰扑扑的，大约是在管道里爬了个来回。

“按你们说的，从上往下引爆，这样行了吧？快走了，房顶不结实。”

她的口气像是在说，三明治里的番茄和生菜哪个应该夹在中间。

所有人携同伴带犯人，被爆炸形成的热浪涌出了建筑。

附近巡逻的帮派听见爆炸声，举起长刀短刃，纷纷露面。见工厂崩塌，不敢靠近，远远等着闹事者走向他们。

方寒山和查尔斯走在队伍前方，目不斜视，生生越过帮派的打手，走向光明街的尽头，离开九龙区。

看清路过的是什么人，帮派的巡逻队没敢说话，装作没见过一样，背着朝阳，走进了暗巷。

九龙区一片狼藉，如它一直以来那样。

-

湘元坊，蛇骨帮本营。

方寒山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录音器的指示灯。全息监控的光微微闪烁，笼罩半边脸。

他颤抖着拇指，第四次按下播放键，传来断断续续的电流声。

——“……继续留在蛇骨……找到他了。”

——“诺森？你认为是方寒山？”

——“鲁莽地相信……不超过70%的……”

——“我猜你也不是什么都不去相信的人。”

录音文件做过手脚，被有意或无意地破坏过。现在回想……那个地下仓库的构造被改造得十分怪异，即便装有信号干扰器他也不会惊讶。屋子的主人是个极客，心思异常缜密。

就是这个家伙在厉狮纶背后对接……常楼一定也知道这一点。

听了几遍，前面大片的忙音，最后余留隐约的几句话。他稍微提取了关键信息。

留在蛇骨，诺森，认为是方寒山，鲁莽地相信……

一个是女声，无法分辨是否是凌宸。另外一个必然是厉狮纶。他想留在蛇骨，只因为怀疑他是诺森。

方寒山冷笑，轻蔑于对方的无用功，明知这么做浪费时间，还放弃稽察局的庇护。

就为了找个十年不见的发小。

录音结尾发出滋滋滋的忙音，挤牙膏似的放出厉狮纶最后的声音：

你知道我们都在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

他心里染上一丝迷茫。

好像弄丢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曾想要寻找，后来却不再想起，眼里只剩下目标。

继承赫菲斯集团之前，找到“DELETE计划”里被捕入械域的人。那个人也许会知道，当年厄舍府屠杀混沌区的具况。找到他便能抓到厄舍府酝酿的阴谋。

常楼十年前这么告诉过他：出师有名才能得道，复仇亦如此。

指腹抚了抚录音器，顺手掐灭了开关，放进抽屉。

他最后朝录音器投去一瞥，眼神锋锐。

前面的忙音明目张胆地告诉他，那才是厉狮纶不想让他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