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潜伏18

厉狮纶房间里没有生物迹象。是从窗户偷偷离开本部了。

五楼大厅灯光暖黄,天花板硕大的玻璃吊灯闪烁光点。方寒山背着光,站在厉狮纶房间门口,手里握着录音器。

几分钟前,他还在常楼的办公室。

“都知道了?”常楼悠悠地说,两眼如鹰,神色和蔼像是真正的父亲一般,“太慢了,寒。”

“为什么不一开始告诉我,义父?”

“这都弄不明白,还要你干什么?”常楼摘下单边眼镜,露出眼上淡淡的疤痕,黑深的瞳孔燃了愠怒之色,“你这是在辱我的决定。”

方寒山眉间渐紧:“厉狮纶入帮,有我不知道的目的。他还是厄舍府的人——至少曾经是。我相信您的决定,只是不确定他的忠诚。”

一周前他找到芙塞缇,送上从坏耳那采集的药液与血液样本,经一周时间检测,里面含有活跃因子,与混沌区俘虏、厉狮纶血液中的成分一模一样。

厉狮纶受过厄舍府的特种训练吗?

他忍不住扩大怀疑。

“他会忠于你的。”常楼说,“像你在学院时那样,再做一次。”

厉狮纶已经摘除了乌科院那段往事的记忆,他可以再度扮演“诺森”,计划将比初次更加顺利。

只不过,他犹豫了。

“您的意思,那个诺森,对厉狮纶有高于厄舍府的影响?”

“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寒。与他接触了两年的是你。”常楼显然没有耐心与他扯话,重新打开乌城蓝图,“你只是需要把做过的事再做一遍,不需要我教你了吧。”

……

厉狮纶的房门终于开了。

方寒山捏住监测仪,其振动频率代表厉狮纶此时的心率。

厉狮纶刚从外头爬窗回来,心跳得很快,却装作刚睡醒的模样。

只见他向下飞快地觑一眼,瞄见方寒山的录音器,心率骤停了一秒。

他连忙让道,请人入舍:“少主有吩咐?”

方寒山进门,左右看看摆置,毫不客气地坐上唯一的单人沙发:“去哪了?”

厉狮纶那表情,仿佛听到什么全新的语言。

他企图做个不被打的笑脸人:“您说什么啊,刚刚才给您开门,我一直在睡——”

“高层有监视权,不知道吗?”

脸还是被打了,他顿了顿,顺台阶下:“唉,最近烦闷,我出去喝点酒。”

“本部出行自由,没有宵禁。怎么你偏偏不走门?”

不等对方反应,方寒山扯过他的衣领,凑到离鼻尖半尺距离,试图闻出他身上的酒气。

朗姆酒的气味。

还有……愈来愈浓烈的荷尔蒙气息。

方寒山挑起眉梢。

他缓缓松手,拎出录音器。一阵忙音后,话语渐渐付出水面。

——“诺森?你认为是方寒山?”

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厉狮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录音播放结束,他按下终止:“你说要留在蛇骨帮,是真的吗?”

厉狮纶眨眨眼,单膝下跪、右掌扶心表忠诚:“只要您还在这,我就在这。”

“理由?”

“您已经听过了。”

“就因为,小时候我在雪地里把你抱回家吗?”

厉狮纶登时像个僵硬的木偶。

心口的手掌抖动着蜷起,成为拳头。嘴角提起,像被刀拉开一样,笑着说:“你,想起来了?”

“见你眼熟。”

“眼熟了几个月,现在才想起来?”

“那么久的事。”

拳头攥得紧,几乎能捏碎核桃。他一个箭步朝方寒山扑去。

厉狮纶突然拥抱了他。

拥抱的力度很大,对方壮了一圈,仿佛要将他包裹起来,方寒山微微抬起手,没推开,只感到麦色的肌肉起伏颤动。

第二回了。方寒山无奈地想,第二回上演感天动地旧恩情;第二回面无表情地听对方细数过往——像他的入帮简历一样无微不至;第二回因相认而紧紧拥抱。

他还是不敢看厉狮纶的脸。

厉狮纶与诺森的故事,他在乌科院已被洗礼无数遍,从雪地里捡破孩听到厄舍府拐小孩,再听到异父异母亲兄弟生离死别。这时厉狮纶会问他:你当时去了哪里?他们给我看了你的视频,有让你看看我吗?

方寒山只答:在厄舍府待的时间不长,一周后就送回家了,我找不到你。

当然,全是编造。到此处其实可以哭诉卖惨,以表达对对方强烈的思念。但方寒山选择了脸,开不了这个口。

父母走出混沌区以后,他孤独地活到十二岁,再失去一切。从此战胜了孤独——因他有了仇恨,和使命。

得知入侵混沌区的特种兵全部来自厄舍府,他便从此与这座城市的统治者泾渭分明。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厉狮纶稍稍松开怀抱。

方寒山埋着头,回避他的眼神:“一开始。只是没想到,那么小的小不点,现在这么高了。”厉狮纶说过,诺森比他高大,他的眉心只与诺森的下巴齐平。

“名字呢?我的名字还是你起的,不记得了吗?”厉狮纶失望地苦笑。

方寒山心里打懵,心想在乌科院,厉狮纶分明说是他的哥哥给他起的名字——厉狮纶在套他的话。

他沉吟须臾:“不记得了。”

“没关系,没关系……”厉狮纶复又拥住他,拍拍他的背,“找到你了,这是最重要的。”

方寒山心想,是时候了。

“狮纶,你也知道,我现在有身份,有必须要做的事。如果要与我一道,你需听从我的安排,这是护卫的职责。”

“是。”他毫不犹豫地说,笑出两排白牙。

方寒山点点头,起身离开这间办公室。

厉狮纶默默关上房门,倚在门板上闭目。

翻窗出去找多俐实属迫不得已。近来多俐全副身心投注于手稿,与凌宸待在一起,远离虚拟电脑,通讯贴形同虚设。

半小时前,他好不容易赶到九龙区东头巷,钻进那扇满是涂鸦的卷帘门,绕进地下仓库的保安室,多俐说:

“录音?不是让你别在意了么?这里到处是干扰信号的材料。我还洗过了,只留了关键部分。”

厉狮纶敛笑:“什么是关键?”

“你说方寒山是诺森。”

厉狮纶如遭五雷。

凌宸坐在全息屏幕围绕的圈子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罕见的表情。

“狻猊,你破坏了计划。”多俐摘下机械镜,认真看他,“我让你退出蛇骨帮。可你当那么多人的面,宣称你是蛇骨帮少主的护卫,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厉狮纶觉得好笑:“那又怎样?”

“我只能引导方寒山愿意继续利用你。你才能待在蛇骨帮调查Goat的真身,完成极控组的委托。”

凌宸划动屏幕的手顿停。

厉狮纶安静地站那,他克制了,仍旧怒火丛生:“稽察局、极控组……跟抓捕你弟弟的人合作,你倒很擅长心安理得。”

多俐仿佛没听见他的质问:“听着,你是常楼安排给方寒山的,他无法赶你走,因此对你警惕心重。现在给了他一个他认为能控制你的筹码,对你也有好处。”

“只要你还有价值,方寒山就不会对你怎样。”。

厉狮纶的身躯一动不动,手早就拧成拳头,血管跳动。

他不再解释。面对多俐,解释都是多余。

……

回想到这里,他睁开眼,眼里倒映冷光,脸上笑模样全无。

办公室空空荡荡。以为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没有添置更多桌柜和电子产品。

他站在暗处,门缝溜进五楼大厅暖黄的灯光。隔着背后的机械门,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方寒山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才徐徐离开。

办公室、卧室,本部所有人都拥有这样配置的房间,黑色大理石地面,不规则形状的冷白灯条穿过地板、墙壁,天花板中央一个圆形蛇骨图案,是室内最亮的光源,藏了人体监测仪。

人体监测系统由科学部部长兰尔拉统一管理。兰尔拉年纪大了,监测权同时分给了对应的分管高层。

靠生物迹象判断屋内是否有人,主人的身体状况是否有较大变化。通过分析指标变化,了解成员正在做什么、是否健康。

厉狮纶一门心思在委托任务,不怎么关注蛇骨帮的机制,大意了。

不过……结果不算坏。

他抓了抓衣领,胸口还残留那人呼吸留下的温度。抚摸后背的触感还在掌心里——

隔着薄薄的衣服,他无意间摸到方寒山腰后微微凸起的疤痕。

他都快忘了。他刚入住筒子楼时,像只刺猬一样对大院里的孩子充满敌意,抢盗东西,被邻居大骂有娘生没娘养。

一回红上眼,以一敌众干了一架,诺森替他挨了一铁杆,淤青流血。从此他在大院里低头走路,再不敢添麻烦。

想不到留了疤,和记忆中的位置一模一样。

厉狮纶确信,方寒山就是“诺森”。

同时也确信,方寒山在撒谎,他其实并没想起来。录音里的话语不过是增加了他控制感、信任感,就像多俐说的那样。

可他仍忍不住感到喜悦。黑暗里提了提嘴角。

-

时隔两年又被同样的拥抱扼住咽喉,方寒山还是极不习惯。

那个人身上火热,双眼明亮而灼人,藏着太阳一样的光芒。那瞬间身体好像动不起来,无法推拒。

厉狮纶对诺森这个人的执着异乎寻常,方寒山想,可他仍是厄舍府培养出来的兵器。

只能赌他会为诺森放弃多少东西了。

黑色大理石地面泛起一阵光,四周的日光灯条渐次闪烁,游走成立体的几何形状。

有人按了门铃。无声模式的铃声转换为灯光,一轮亮起之后恢复黯淡。

“进来。”方寒山按下指纹锁。

机械门开,诺斯走了进来,习惯地关上门、升起隔音板:“还好吧寒山?极控组那帮人也太不要脸了,说开枪就开枪,好像你的命是抽奖送的。”

“如果你只是来向我抱怨,就请回去吧。”

“我为我的朋友不平,怎么能叫抱怨嘛。”诺斯笑嘻嘻说,“那个厉狮纶……跟极控组不清不楚的,留在我们这里也不知什么目的。你怎么打算?”

“留下他。”

诺斯一动不动,傻等了五秒,没听到方寒山的下文:“就这样?”

“嗯。”

诺斯感觉脑筋快打成死结:“为什么?”

“不为什么。”方寒山起身去泡茶,“以后他是你的搭档,对他客气点。”

“哈?”诺斯的尾音扯到了天际,“对厄舍府可以这么放松么?”

“这话你问义父去。”

诺斯这才想起厉狮纶是常楼指派的人。

-

数日后,斯凯普的死因向全帮公开,而克劳德仿佛在舆论中隐身了。帮内守则也增加了对“忘忧”的处理准则。

可也有人发现了关键。

“植入斯凯普大脑的是一串代码的翻译,那么它还会植入下一个人的大脑里。它有多少文件副本我们并不知道。”

这次的高层会议在遥远的赫拉克区举行。高层几人以全息投影形式出现在一栋郊区别墅的会议室。黑暗的房间里一张椭圆长桌,围绕十二台全息投影仪。

兰尔拉的提问引起哗然。她的投影十分不稳定,身体总缺边少角的,形容滑稽。据说她在试验新的产品。

克劳德迟到了,刚刚闪现投影,一米七的个子,一身灰色条纹西装,扶了扶他的圆眼镜。他的设备似乎是崭新的,投影十分清晰,还能看见头顶的发胶。

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代码在科研基地。”他说,“文件备份当然有很多,但就我所知,只在械域和蛇骨系统。”

“那是谁协助斯凯普做的手术?”

问话的是常楼的第三个义子成峨,头脑聪明,性格却直白,常楼有时喜欢把他带在身边聊天解闷。

克劳德不语,眼神斜向芙塞缇的方向。

芙塞缇冷笑一声:“是我。记忆代码就在斯凯普的计算机里。”

成峨说:“那我们怎么知道,别处有没有备份。”

方寒山横插一句:“兰尔拉大人,据我所知,斯凯普先生是从械域里偷到的代码,并且粉碎了原本的文件。极控组才会找上我们。因此需要您确保蛇骨帮的系统中,这段制药的记忆代码有且仅有一份。”

“斯凯普怎么能去械域的?”成峨说。

常楼坐在角落阴影里,喝着中华茶,极少开口,时常让所有人忽略他的存在。

方寒山并没有回答,克劳德还在卧底,斯凯普“游学”期间必然去辅助克劳德的行动了。可克劳德现在分管盖亚公司在地下城的生意,可见他地位虽不低,也不至于进入核心。是如何帮斯凯普进入械域的,这点方寒山仍没有头绪。

唯一的答案,斯凯普前去辅助的另有他人,一个叛变了厄舍府的内部人员。

“不能大意。”兰尔拉说,“代码泄露,‘忘忧’出产,那便是武器。这个武器若落到有心人手里。”她极快地瞥了眼克劳德,“那么,在机器人取代我们之前,我们首先会变成能被随意设置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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