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药的效力有限,寒山大人。成分和调配比例根本就是有缺陷的。”吉岁刚睡醒,愁眉苦脸地在实验台边紧盯“忘忧”的成分表——那是他根据斯凯普的记忆推导出来的笔记,“您说这是械域在罪犯身上的使用的东西?”
方寒山借他的手术台坐下:“让他们忘掉自己的能力和目标,个别危险性低的会植入对厄舍府忠诚的记忆。一种变相的洗脑。”
吉岁打了个哈欠,头顶仿佛冒起一股淡淡的起床气。他的毯子还挂在手术台边。刚才醒来第一眼就是一团黑衣的少主,整个人弹坐起来。
“您想配合极控组归还‘药方’么?”吉岁问。
方寒山不回答,他又说:“啊……您还是想留备份吧。”
不仅想留,还想留在自己一个人手里。
“狮纶大人找我要‘忘忧’的成分表,我誊写下来,给他了——啊,他说你知道的,是交给极控组的。不过我听阿宸说,极控组收下了,但仍要找到那串代码,删除所有备份。您说的厄舍府的叛徒,他们似乎也在寻找。”
方寒山眉头紧压。
他们的委托任务还没有结束。因此厉狮纶在九龙区工厂说的“留在蛇骨帮”,也可能是方便继续任务的托辞。
既然如此不如帮他加快速度。
“我知道了。”他转身走了两步,“还有,下次厉狮纶来找你,及时向我汇报。”
“当然,寒山大人。”吉岁墨绿的眼睛盈满光亮。
出了诊所,到了地下城人工降雨的时间,水管抽取地下水,运输至降雨系统,上空“哗啦”一声喷洒。他丝毫不在意弄湿披风,冒雨缓行。
不出几步路,一把伞笼在头顶,厉狮纶轻轻抓过他的小臂,将他拉到伞下。拨开他湿漉漉的额发。
方寒山貌似并没有感恩之心:“又来找吉岁医生?”
“嗯,极控组要求的。委托都做到这了,就做完它。”
他愣了愣,没想厉狮纶如此坦诚,有一瞬感到自己多疑了:“委托,谁委托谁?”
“极控组委托极客组织。”
……
怎么听都是猫委托老鼠去捉鱼的诡异雇佣关系。
“极客组织?”
“九龙街129号网站,听过吧?很多极客会在网站上注册账号,通过网站设置的‘极客测试’之后,独立接单,或者和老板、其他极客拼单。”
原来如此。方寒山了然。
“我总是和老板一起,但现在我不打算和她一道了。”
“为什么?”
“当然是和你一道。”厉狮纶冲他挑了下眉。
方寒山皱眉,又问:“为什么?”
“你说过,哥是要保护弟的,所以你要做那个哥。还算话吧?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不能一道?”
方寒山错开目光,盯着地上涟漪阵阵的雨水。一种奇妙的负罪感从心里掠过。
这种感觉很快消失——厉狮纶在厄舍府接受过特种训练,不排除执行厄舍府潜伏任务的可能,不能掉以轻心。
十年前起他便不再放下戒心了。谁也不相信。何况是曾经利用的对象。
另一角度看,待过厄舍府的厉狮纶,身上会有大量厄舍府的情报。
方寒山嗤笑出来。
“笑什么?”厉狮纶愉悦地看着他。
“和我一起,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少主连最底层的下属都心怀大爱,何况我呢?”厉狮纶龇牙一笑。
“不是说了?下一个就把你牺牲了。”方寒山说。
厉狮纶朗声大笑。伞下的空间是暖的,湿漉漉的雨水也不那么冷了。
“那么,极控组的委托还差什么东西,我帮你弄。”
“这个,凭你还真不定弄得来。”厉狮纶姿态松弛,看着已经以家人自居了。
“很难么?”
“很难,也很简单,就是你们帮这次在厄舍府的间谍Goat究竟是谁。”
听见厄舍府,方寒山心中响起警铃。
厉狮纶想了想,忙改口:“不能说,我便终止这次委托,不再参与。”
“这个Goat做了什么?”
“偷了械域的代码,也就是‘忘忧’的制作‘药方’。”
方寒山知道,偷窃代码的正是斯凯普,且背后定有人协助。
那时他从芙塞缇那得知了Goat,对斯凯普生了疑心后,他又想到,斯凯普并非真正的Goat……或者说,并非唯一的Goat。
斯凯普,山羊,当他在全息屏幕上写下这两个单词时,Scape Goat词组清晰地展示替罪羊之意,似乎这个组织代号有意传递某个信息——斯凯普仅仅是这次行动的“替罪羊”,Goat的主体并非斯凯普。
然而极控组说“山羊”已经逃出厄舍府,他们要抓的“山羊”便是指斯凯普了。
“斯凯普。”方寒山拿出死人顶上——他相信常楼也会希望他这么做,“他就是Goat。”
“你说那个植入代码后,排异反应死去的家伙?自盗自植自杀?”
“你们极客不都这样?”
“我就不是这样。死了就不能继续运算金融产品的公式了,最近乌城经济不景气,不过我刚发现区块金融的操作方法,说不定又能赚一笔。还有凌宸,你认识她吧……”
湘元坊的废金属音乐滚滚而来,不知不觉进了街里,身边人潮涌动。
两人聊得投入——也许是厉狮纶投入,方寒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夜空无星,地面城市晴朗,无人想起收伞这回事。
方寒山看着对方叽叽喳喳开合的嘴。心里想着斯凯普的死。
极客总是等于狂热,因此人们说,斯凯普死于狂热。可显然不该是这样。
他为什么留下Scape Goat这样的暗示?
-
“Goat是我们派出‘游学’小队之后,斯凯普上报的小队代号。”
兰尔拉说,一场秘密行动开始前,小队有一个初始代号。而在行动开始后,执行者须以纸质信件的方式,向常楼更改真正的代号。
“什么时候上报?”方寒山拍着兰尔拉的操作台,倾身注视对方,“我要明确的日期。”
“游学回来前一周左右,我们收到信件,没有加急。”
纸张是保存机密的良好媒介。送信的人被称为“网客”,一个寄送链条便有五六人。信件会辗转至每个人手上,最后送到目的地。如今这已是灰色产业。没有加急,意味着需要两周左右的跑腿时间。
因此兰尔拉收取信件与斯凯普发出暗号有较大的时间差。
“信件,我可看看么?”
“可以。”
兰尔拉扳动一个开关,一扇隐蔽的机械门打开,后面是一间保密室。1号柜出现全息屏幕,兰尔拉扫描瞳孔,从抽屉里取出纸张。
机械柜、机械门一一关闭。
“您知道,行动开始后要更改代号,就像您几年前那样,只需在纸上写上代号名称。而斯凯普寄来的纸除了代号‘Goat’,还落款他的名字,因此我们知道是他。还从没有人在代号信里署名的先例?”
“当时你们有想过,斯凯普想表达什么吗?”
兰尔拉抚了抚脸上的皱纹,缓慢地坐回原位,面对她每日都要面对的巨大屏幕和操作台:“想到了,大家也没有调查的空闲。”
方寒山“啧”了一声,起了浮躁的心绪:“义父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他不希望斯凯普的尸体被带走——”
“他不担心。”兰尔拉缓缓摇头,“他说您会将斯凯普的记忆取出,尸体交予极控组也并非大事。”
方寒山怔住了。
去往科研基地,要穿过一条拱形通道。他缓慢地走着,脸被灯带映得惨白。
略略推算,也许正是斯凯普前去械域之后寄出的信件,以代号的名义传递暗示。他究竟在械域看到了什么?
他凭本能来到芙塞缇的实验室,虹膜识别开门。机械齿轮发出“咔啦啦”的运作声,打断了芙塞缇的实验。
“嘭”——
方寒山后撤两步。用披风捂住口鼻,生怕炸出有毒气体。
“没事,烟雾而已。咳——”芙塞缇咳嗽一声接一声,“您来能否同我说一声?我就快研究出‘活跃因子’的作用原理了,全被您搅了。”
“见你还要预约?”方寒山调侃。
“瞧您说的,我哪敢呢。”芙塞缇白了一眼。
机械门徐徐关闭,室内宁静和暖,只有人体监测系统在播报生命体数量加一,生命体征正常。
他窝进他的“专属”小沙发,仰躺望着灯带的白光游走。他的脸忽明忽暗。天花板复杂的几何视觉旋转起来。
芙塞缇叫来几名助手收拾实验台。她脱下大褂、摘下口罩,站在方寒山面前。
“有什么吩咐?”
方寒山微一摆头,复杂地盯着三号培育仓。斯凯普的金□□浮在药液里,死相安详。
“极控组要斯凯普先生的尸体。”
芙塞缇顿了一下:“这事您做不了主吧。谁同意的?”
“义父。”
她又提起眉梢,表示惊讶:“他的记忆代码您都保存了,尸体给他们就是。您有什么顾虑吗?”
方寒山不言语,只盯着培育舱。
芙塞缇听不到回复,目光从那些手忙脚乱的助手身上收回,说:“您问我的话——人死了就没了,对着遗体吊唁只是形式,不适用科技社会。还影响垃圾分类。”
“我在想……”方寒山回头,望向身后银白的钢铁墙壁——那是一扇暗门。
芙塞缇顺着他的视线,眉头皱起:“您想……那是帮内出现背叛者才用的技术。这个东西反——”
“反人伦?”方寒山好笑地看着她。
芙塞缇不喜欢他这样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
她神色慎重起来,方寒山动了动嘴角,看了一眼助手们。
芙塞缇意会,即刻赶他们离开实验室,留下安静的空间。
方寒山站起来,背着手走过一排排置物架,欣赏上面的动植物实验体。
于芙塞缇而言仿佛一世纪之久。
他看着某个罐子里储存的眼球——用于打开某些虹膜识别门的“钥匙”——缓缓开口:
“去制药工厂那天,我和厉狮纶发现几个机器人。外形高度近似真人,人工智能应答与真人无异。剖开外面十公分厚的血肉脂肪,里面是冷冰冰的钢铁。那还只是克劳德用来忽悠我们的劣质品。”他止步,转向芙塞缇,“你明白么?”
“请您明示,寒山大人。”
“厄舍府的技术到这里,人和机器的界限,已经无法被定义。”
“因此您认为我们应当跟上技术,做一个斯凯普的智能机器人?寒山大人,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这样的人工智能都有学习芯片,跟市面上用于关怀死者家属的人工智能完全不同。”
“当然,所以我会给你研究搭档。”方寒山越过芙塞缇,朝机械门走去,“你会满意的。”
身后的机械门关闭。
他悠悠走回办公室,虹膜识别,进门。
四壁和天花板的灯带亮起白光,蛇骨图案被紫色光带描绘出来,黑色大理石地板映出他的影子。
他瘫坐在椅子上,随手拍了一个感应铃,开启联网会见功能。
感应铃连接着厉狮纶的房间。厉狮纶刚刚出浴,放下一桶脏衣服。上身半'裸,紧薄的麦色肌肉轻微起伏。
听到方寒山召唤的铃声,他轻声笑了笑,摁了应答。
他的全息影像出现在方寒山办公室。
方寒山在办公桌前,抬头,差点捏碎手里的钢笔。
厉狮纶下半身围了花色浴巾,头顶披一条白毛巾,棕红的发梢坠着透明饱满的水珠,“啪嗒”落在结实的胸膛上,沿着肌理流淌。
“我来了,少主。”他叉着腰说,“怎么了?脸色有点红,投影的颜色饱和度太高了吗?我调一下——”
“不用了。”方寒山像一只恼怒的土拨鼠,“狮纶,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你说。”
“向你们老板下一个委托。”
厉狮纶故作震惊,悲壮道:“你忘了吗?”
“什么?”
“我的老板是你呀。”
方寒山竭力不被气撅:“……是你们极客组织的老板。”他把破碎的钢笔反手丢进垃圾桶,“以你的名义下单,介绍三名全城最优秀的机械领域极客,我要亲自挑选一位。”
厉狮纶记下笔记:“好的,我马上安排。”
“还有件事。”方寒山起身靠近。
另一边房间的厉狮纶见投影走近,后退了一步。
方寒山似笑非笑。
厉狮纶好奇地看着他:“还有其他事情吗?”
方寒山朝他勾勾手掌,耳语着说:“收拾好,来我房间。”
-
便衣拖鞋,厉狮纶一进门,便见方寒山脱下外衣,撂在办公椅上,示意他到里房说。
厉狮纶兴高采烈地跟进去。
门锁上,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坐在方寒山床上,试试床垫的弹性。小灯自动亮起,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里:“要我今晚和你睡?”
“只要你想。”
“那当然,小时候不睡你身边,我都做噩梦。”
厉狮纶从战斗中的修罗变成调皮的顽童,玩闹一般朝他一脑袋顶去。
“小时候你老说我头铁,我就这么撞你。记得不?”
方寒山敲他的脑袋,正要生气,厉狮纶反抓住他作乱的手腕,又怀念起来:“习惯都没变啊,喜欢用手背敲我。”
方寒山呆愣。
厉狮纶点点他的左眼皮:“又闪数据流了,怎么回事?你好像说过这不是义眼?”
方寒山打他的手,他便回敬。一去一躲,被迫站起来满房间施展拳脚。厉狮纶见方寒山一本正经的脸就绷不住笑,闹得磕上鼻梁和牙齿。两个人一并摔上墙,撞到感应开关,屋里登时灭了所有灯带。
黑灯瞎火,只有窗外的夜幕和霓虹。
月光扑灰黯淡,方寒山摸着发烫的嘴唇,端详那张黑暗中扭曲的脸,那正脸转成侧脸,又默默变成后脑勺。对方背着他,捂住嘴埋下头,挠着头顶蓬松的棕发,像是等着挨骂。
恍惚中,这样的姿态和动作,似乎在哪里见过。
方寒山凝视黑暗中的背影,不自觉伸手,指尖触及他的发梢,便缩了回来。
分明是引对方入瓮,让其放松警惕,自己反倒松懈下来。他忽然恼怒于自己的软弱。
“我问你的问题,你都会回答的,对吗?”方寒山拉着他坐在床上,开始正题。
厉狮纶笑了笑:“你知道我会的。”
“那……厄舍府的特种训练,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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