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唐的诗歌江湖里,高手迭起气象万千,他们把那个时代的吉光片羽都盛进了文字里,在时光的流逝中,堆砌成一个浩瀚的星辰。而在这片星河流域内,有那么一抹无法忽视的光芒,如明月照耀着这一场文明。
《全唐诗》中,关于他的记载只有二十六个字:“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诗二首。”
有人说他出生在唐太宗的贞观二十一年,也有人说,是唐高宗的显庆五年,但无论哪个时候,他都是带着大唐的气息,来到老张家的。而关于他的,还有那一夜的春江花月,这个故事,则要从一封书信开始讲起。
亲爱的哥哥:
今日是彻底入冬了,在我回到扬州的第一天。
此刻我正缩在被窝里,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过度兴奋,竟然有些睡不着了。于是,我便起身靠坐在床边,给你写起信来。
记得我们分别的时候,是在春天,那会扬子江头涨起潮来浩荡壮阔,几乎和大海连成了一片,我们就站在岸边观潮,从“春江潮水连海平”,坐等到“海上明月共潮生”。最后借着月色,我赶赴兖州上任。
路上,我低头看着长影,它丝毫没有变长,也没有变短,月亮也一样,反倒是你,越走越远了。但我们都要奔赴各自的前程,这条路该越来越明亮才是。
接着,月亮越抬越高,月色映在了水波上,我走在江边的时候,仿佛有千万流光为我送行,我心里顿时豁然开朗,“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不管走到哪个地方,光,它始终会跟着我走,我不会感到孤独,你也是。
想来你在吴中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传闻,如果没有,那不能怪我不够红,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大家还要去关心稻子和蔬菜,才不会想知道“吴中四士”都有些谁。
就在前段时间,张旭总是借着酒劲玩起了当代行为艺术,一喝高就用头发蘸着墨汁写字,把自己折腾完一轮后,就栽到字边睡死过去,还谓之曰“人字合一”。于是啊,经茶馆的看客一致决议,送了他一个“张癫”的外号。
但也不知他是终于得到了肯定,还是想通了,自从加入到精神病人行列,他反倒变得正常了许多,日益显出一代“草圣”的风范。
至于贺知章,他可是我们四个人中混得最长袖善舞的家伙。颜值好情商高,在京城文化圈里左右逢源,还没人说他坏话!
最近他筹谋着休假事宜,说要组织一次露营,我起初自然是拒绝的,你不能说约我,我就答应。
但在我回扬州的路上,我忽然又想明白了一些,我们每个人都身居在一个固定的圈子和生活模式里,他重复地笑面迎人,而我这个兖州兵曹,则重复地检验库房兵器,写汇报材料。
露营对我们来说,就像一次短暂的出走,忘记世俗与工作,择一处寂静之地,和朋友聊聊诗和远方。就算是去我已经走过无数次的扬子江,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我想我会答应他的。
而我们“吴中四士”里,最乖巧的就是包融了,他的名字取得好,万事皆容。
前些日子里,包融家的二胎出生了,取名叫“包佶”。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有大智慧的孩子。而包融也准备用毕生所学培养后代,看他的大儿子“包何”就知道了,饱读诗书,纵声雅道,邻居都喊他叫“别人家的孩子”,完全有望成为文学大家。
你听完他们三个人的故事,是不是还准备听第四个?
真不巧,我,张若虚,就是那个最不出彩的第四个家伙。
对于名声这件事情,我也有反省过自己,每每夜深人静,就跑到江边望月。
毕竟我一个小兵曹,还是别指望身边同事能跟我谈人生理想了,甚至连我领导都怀疑我是不是因为名字太好听才入选成为“吴中四士”的。要么就是吴中要打造旅游名片,把我充进去作数了。
直到某一天,我坐下来准备日常望江兴叹时,忽然发觉,在江月的倒映下,岸边的芳草甸像被一幕白雾笼罩,它们安静地凝在芳草和鲜花之上,宛若流霜和白晶。
“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刘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这一刻,我竟是呆住了,大气也不敢出,感觉这种月华照拂下的美,正弥漫在所有时空,它笼罩着我的全身,无处不在。
连同细微的纤尘都被净化致消失,天地间的全部都属于月亮,这夜空中唯一的主宰。我心里蹦出了一句话——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而我,张若虚,这么一道单薄、削瘦的身影,此刻正独自对望着这时空的永恒:是什么人,最初对望着这朗朗明月,而这明月,又是从哪一年开始,照耀着人类的文明。
我心里的自问,天问,不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个问题,对于我这样一个夜里关心自己,白天关心粮食的人类而言,到底是太难了。但一想,站在永恒明月的角度而言,它看到的,应该是“人生代代无穷已”,而对渺小的我们来说,大约是“江月年年只相似”罢。
想到这,我心里开始有些悲伤,我不知道同样的江月,被人吟诵千万遍的意象,它以永恒的姿态在等待着谁,我只看见长江之水滚滚,来往送走了无数的行人往事。
就像今天坐在这里陪它的是一个叫张若虚的小兵曹,而明天,又会是另一个人了。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一想到等待的成立条件就是分别,于是,我就想家了,还想媳妇。
哥哥,你看到这里,大概是要说我胸无大志了,毕竟一开始,我是去江边反省自己的,但当我从江边回来时,就跟领导请了假,我觉得工作可以被暂时替代,但是人情的陪伴,却是无人可替的。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今晚,我往回家路上走的时候,抬头看,就见阁楼檐角处别着一轮明月,它还是一如既往地跟了过来,但挂的不知是谁家的楼顶,它的主人是否也在夜里,思念和等待着谁。
月色照着我的归途,一路上,穿帘过户,卷也不去,拂也不走,和着这更深露重的寒气,竟是沁入砧石,与孤寂人的内心。
我叹了声——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披着月色和星光,我走到了家门。敲动了几下,没有回应,便绕到家童的窗边,这时果然就听见里边传来的鼾声。
我心里忽然想笑,转身贴在了墙边,所谓“明月千里寄相思”,我这是千里送真身,竟是吃了闭门羹。
但不知怎地,听着家童的呼噜声,我这一身的孤寂,却是消散开了。
但在门外一旦呆久了,就越发的冷。
想来后院墙角并不甚高,以我体魄,翻|墙之措可以一试,但是没想到,我刚翻进院子,家童就起身开门了。
好吧,这自然不是因他敏锐机警,而是我落地之时不小心把院子那口腌菜坛子给蹭掉,“哐当”一声的,家童就被尿意惊醒了。
我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他反倒怪我回来不打招呼,大哥也不在家。
丝毫不感动于我满忱的思念之情。看着他脚步匆匆地赶去茅房,我双手叉腰,望着这月,这次是真的大笑出声。
写到这里,我露在被窝外写信的手都已经有些发僵,漫漫长夜,月过中天。我忽然想到了庄周。
哥哥,你该原谅我大半夜的,思维有点散。只是想到什么,就跟你说,可能等第二天清醒过来,我就不会承认这是我说过的话了。
因为是庄子说的,他真的讲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一开始我不甚理解,是你告诉我,当人长大以后,才会深刻意识到,灵魂只能独行的道理。
而此时此刻,我却觉得,“相忘于江湖”,何如“相望”于江湖。
就好比我跟贺知章,张旭和包融的友谊一样,也许明天和距离会把我们冲开,我们甚至会各自交新的朋友,有新的意识主张,有家庭和孩子,但是我们不会忘记,认识彼此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所以,哥哥,虽然明天我又要独自赶回兖州,没法和你一起吃饭了,但我不能因为抱怨错过和白费了努力,就忘了在赶往家的途中,心里带着的虔诚和期待。
有时候,我们往往不愿面对离别,但想到再一次的相见,心里又多了些慰藉。此刻,便让这千里逐波的月光,载去我的问候罢。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窗外的月色渐渐黯了,感觉像看见了时光在一点点地流逝,推移,最后沉落。
我好像就要跟今晚的月光告别,去迎接太阳了。
哥哥,在夜里写信什么都好,就是害怕在安静的时候忽然听到什么声音。
就在刚才,我把窗户推到最大,却什么影子都没瞧见,反倒是屋外这条延伸到底的石板路,像是被潇湘的水浸过,变得黑漉漉的。
它让我想起南边的碣石,它和潇湘的水隔得千里万里,竟然有点像我们的现状,又或者,像这天地间无数分别的亲人,爱人和朋友。
他们要是不写信的话,也会像我现在这样,倚在窗边,借着沉入海雾中的最后一点月色,希冀有那么一个人,会披着月色走到门前,然后抬起手,敲那么几下。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对了,哥哥,这封信里还藏了一首我写的诗,它有点长,也不是什么流行的诗体,我给它起了个标题,叫《春江花月夜》。
这一听就是要扑街的节奏吧,毕竟我们大唐气象,振臂一呼四方响应,我这等用了亡国之君陈叔宝的诗名,大概会被认为是某种只知享乐的精神毒品。
但我想,你会耐心看完它的,因为,今晚夜色很美,所以这首诗亦如此。
其实从提笔写信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只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其他的,都是在写我的诗而已。好了,你别生气,我跟你说,那句话是:好好保重,我很想你。
你亲爱的弟弟,敬上。
【后记】
关于张若虚,我们似乎对他一无所知,他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将一切都虚化了。但或许,他早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我们,就在他的《春江花月夜》里。
他是孤独的,是“孤篇压倒全唐”的孤独。可他又是沉默的,纵翻唐诗,仅存两首。但他又从未离开过这世界,从唐朝走来,跋涉于宋元,最后,在明代嘉靖年间,被人从旧纸堆里寻了出来,从此“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他的诗里充满了哲思与深情之美,在以一双平静内敛的目光,去触及和思考月色之下的生命。他与文学的复古和革新无关,仅仅只是余光中诗里的那个“在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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