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26年,唐皇朝的统治者敬宗李湛,在继位后改年号为“宝历”。
宝历是个好听的名字,便是在这第二年,一个被贬谪了二十三年的京官,终于得以从巴山楚水的地方,回到洛阳。
这原本也只是一条寻常的行程,毕竟他曾经走过的路太多了,那么多年来,他不是被贬,就是走在被贬的路上。
不过这次,他在扬州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白居易。
老白刚从苏州返回洛阳,乘着秋天的气息,一见故人,内心簌簌,仿佛有无限落叶飘下。于是,他唱了一首歌,叫《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老白拿着筷子,敲打这盛水的碗沿,他唱得好像这份凄凉是他自己一般。
别人都说“文人相轻”,但在这里,他们是“惺惺相惜”。
老白这一哭,让坐在对面的那位才是真惨的朋友反过来安慰他,于是,也和了一首诗,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这诗名如此之长,也许作诗的人都没想到,往后一千多年里,后来的读书人连这首诗的诗名,都背得明明白白。
而这位京官,就是刘禹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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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也说自己的惨,这二十三年来,他被贬了太多次:朗州、连州、夔州、和州……其中,夔州属于古巴国,而其它地方多属于古楚国,所以他说:巴山楚水凄凉地。
纵观唐宋诗词大家,有这种人生待遇的,也就只有“苏东坡”可以跟刘禹锡比一比了。
苏轼的词情是经历磨难困顿后,演变成了阔达,所以世人爱他,是为无论身处何地,面对何事,他都能排遣自身,而不至于固执己见,和想不开。
而放在刘禹锡身上的“难”,也没有轻多少,要知道,他的起点不可谓不优秀。
他出身书香门第,家本荥上,籍占洛阳。二十一岁,进士及第。
一开始,刘禹锡在淮南节度使杜佑的幕府中任记室,为杜佑所器重,后来入朝,官至监察御史。
彼时,刘禹锡还有个爱好,是下围棋。那会他认识了一个棋友,叫王叔文,这人的棋技堪称出类拔萃,是为太子教师,封为“棋待诏”。
可见,刘禹锡不仅诗文了得,棋术也不遑多让。放眼望去,似乎没有他做不了的事情,尤其是他内心还怀有本真的才情。在那个朝代,有这种光芒的人,是要当宰相的。
所以,王叔文组阁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刘禹锡。
顺宗时期的“永贞革新”拉开了序幕,也是刘禹锡的人生,开始走向磨难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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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贞元二十一年的正月,顺宗即位。
原太子侍读王叔文、王伾一直有改革弊政之志,这时受皇帝信任进入中枢,史称“二王集团”。
内部的核心成员有八人,除了刘禹锡外,还有那位后来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柳宗元。
这个集团在执政的短短时间里,实施了不少具有进步意义的方案,当时还年轻的刘禹锡,热情高涨,有使不完的力气和要实现的政治抱负。
但过往历朝历代里,但凡说及改革,它的失败似乎都有共同的轨迹,那就是触及了宦官集团和保守官僚的利益,于是,在反对势力的联合反扑下,最终,永贞革新宣告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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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而来的,是顺宗禅位于太子。
二王死,刘禹锡先是被贬为远州刺史,随即加贬为远州司马,等他行至江陵,再贬连州刺史。同时被贬的有八个人,这就是史书记载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刘禹锡是这八个人里面,被贬时间最长的,总共二十三年。
所以,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别人都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而刘禹锡几乎是花去半辈子承受命运的痛苦,大概就是那个形容词:起起落落落落落……
其实,被贬了十年后,朝堂里还是有人想起他的,于是把刘禹锡召回来。
但是,谁能想到,十年了,刘禹锡还是那个刘禹锡。
他因为写了一首《玄都观桃花》,再次被贬: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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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刘禹锡回到京城,看见玄都观赏花的达官贵人们,不禁好笑,这些人大概不知道,你们赏的千万朵桃花,可是当年被贬官的我,老刘种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这一首讽刺诗,让刘禹锡再次被痛贬,连带着柳宗元也被扔到了柳州去。
刘禹锡的才情和意气,让他不屑于和阿谀奉承往上攀附的世人同流,在他心里,始终可以为理想和百姓,去与宦官集团殊死一搏,而这,才是他奉为荣耀的精神。
所以,他坚持,十年,二十年,哪怕二十三年,都磨不去一个“刘禹锡”。
人生最难得可贵的,是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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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有一个很好听的字,叫“梦得”。
好像是,永远把自己活在梦里的少年。
过去,对于那些充满抱负但是一直被时代碾压的文人们,他们的文章能流传千古,大约都是找到了与自己和解,与自然同处的方式。
但刘禹锡不同,他似乎总是一个孩子,跳动着赤子之心,永远都说:我不,我就是我。
他的厉害就在于,不仅强大不屈,还非常乐观开朗。
有的人固执自我,总是悲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怨天怨地,却最后让自己陷入抑郁之中。
而刘禹锡呢,他固执地对政敌和小人投以轻蔑,但从来不被这些时运不济而影响情绪,他看秋天,会说: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能写出《秋词》这样诗句的人,才会在白居易替他深感不值的时候,回一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刘禹锡的乐观,是真的乐观,他活了七十岁,这在古代来说是高寿了,熬死了政敌,回到长安,还写了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在刘禹锡身上,却没有物是人非的悲伤,反而在这首诗里,读出了几分物非人是的高兴。
所以,不必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真正有价值的,始终是那颗快乐地坚持自己,追求自我实现的真心。
这样的刘禹锡,白居易是很喜欢的,说他的诗是“其锋森然,少敢当者”,连老白都要避一避他的锋芒。
所谓“诗豪”者,唯“梦得”而已矣。
今时,能读到这样的诗,并从中品出他无畏的快乐来,便会生出一种错觉,如果能与这样的人交到朋友,该是多么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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