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大红蟒袍,銮带绣春刀,袍长及足,周身皆是金线及彩色绒线刺绣,如此显目的着装,在京中可谓无人不识。
安锦没有料到会是锦衣卫上门,略感讶然,倘若是一般锦衣卫还好,可偏偏是锦衣卫指挥使纪无羨,此人常年在燕王身边活动,心思狡诈老道,需得费心周旋。
而现如今,纪无羨的讶意显然不亚于安锦。
他有想过这传闻中的安家公子是如何肖像燕王,但没想到会这般神似。
安家果然好本事,能在天子脚下藏匿一个大活人,足足二十余年。
青年容貌极盛,俊逸非凡,比之龙座上的君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来之前早有准备,但带给他的冲击还是极大,这让他浑身一震,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斟酌用词了好半天才恭敬道:“羨深夜造访,叨扰了公子,还望公子多有担待。”
安锦既不相迎,也不招呼,一双眼眸冷静平常,开门见山道:“纪大人言重了,只是不知我安家犯了何事,竟能劳驾指挥使大人亲自跑一趟?”
锦衣卫上门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纪无羨对这样的敌意早已见怪不怪,因此也不废话,直接道明来意:“公子折辱臣下了,安家乃京中世家典范之首,怎会犯事呢?是圣上久闻公子盛名,故遣羡邀公子进宫一见。”
盛名?安锦唇边微微扯动:“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如何能见圣颜?”
母亲对他的身份,向来讳莫如深,打记事起,他就知晓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京中所见之人之事,须得母亲恩准方可行动,年少轻狂气她将他藏,得了个风流公子的花名,燕京之中,哪里还能有他什么盛名?
纪无羨面上笑吟吟,小心翼翼道:“博陵安氏,天下贵胄之表率,公子实在太过谦虚。”
眼前这位,说不准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纪无羨不敢怠慢,以宫中之礼打千。
“纪大人,恕我直言,倘若圣上想拉拢世家,安邺,安栋才是更好的人选,何必舍近求远,来我这白走一遭?”
送客之意很是明显,纪无羨只是笑了笑,轻声道:“公子此番回京,是为了和妃娘娘之事吧?”
安锦冷冷瞥去,眼神刀子一样尖锐。纪无羨却没有吓退,反而不紧不慢道:“公子何必执拗呢,和妃娘娘假扮异国公主进宫行刺,惹恼了圣上,现囚于诏狱,已经把什么都说了,太子殿下。”
最后四字说得极轻极淡,但安锦耳力过人,听得十分清楚,陡然间有些愣,半晌才回过味。
若没有君王授意,怕就算再借纪无羨十个脑袋,他也不敢冒冒然叫出这样的称呼吧。
看来燕王是真的知道了那个秘密。
只是……那秘密,她不是打算这辈子都烂在肚子里么?这么轻易说出来,还真是令人颇为意外。
“你们……对她,用刑了?”
纪无羨澄清解释道:“这您可冤枉卑职了,和妃娘娘是您的生母,燕王不发话,谁敢动呢。”
安锦笑笑,看穿一切,却没有追究下去,只道:“用刑了也无妨,我此番回京,只是来确认她死没死罢了,死了,身为人子,尽己本分,收尸送行,没死更好,双方省事。”
面带笑意,行为做事却冰冷无情,纪无羨心底竟无端生出了丝丝惧意。
“至于燕王,你回去告诉他,不管是皇子还是太子,我都不想做,也没这个闲工夫。他们之间的陈年旧事事,爱怎样怎样,我已不想插手,希望他们也不要拉上我。”
“殿下,王上他只是想……”纪无羨拔高了音量,有些急声道。
安锦冷道:“纪大人,请慎言!”
他的堤防和慎重,让纪无羨无不诧异,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誉,怎么在他眼里,仿佛是恶臭的牛皮癣,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呢?
奔波了几日,安锦有些乏了,没精力再说什么,唤来仆人送客:“安福,今日天色不早了,送纪大人出府。”
安福喏了声是,就走到纪无羨面前,摆明送客之态。纪无羨知道今日是完成不了燕王的旨意,叹了一声。
“既然公子不愿,羡也不强求。今日来,羡还备了一份薄礼,请公子笑纳。”
说着便将手中之物交给安福。
安锦望向那物,看到是自己的少主令时,薄唇抿成一线,瞳孔急剧收缩。
纪无羨见势,接着循循善诱道:“除此之外,王上还备了一份大礼等候公子。这是腰牌,可自由进入宫廷,畅通无阻,羡在宫中,随时恭候。”
和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一点即透,如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纪无羨也不再留,将少主令和腰牌一并交给安福后,拱手作揖道:“羡告辞。”
*************************
翌日,一人匆匆赶往京郊城外,绕过许多迷雾障碍,才寻得一处茂林,林中杉木高大,掩盖日月。此乃令人闻风丧胆的花影卫总坛设地。
而这座山头,却是博陵安氏的私有物。
博陵安氏是前朝赫赫有名的世家,名满天下的诗礼簪缨之族,周朝一亡,新朝要建立威望,往往需要拉拢旧贵族,世代居于博陵的安家便遵帝意迁至燕京。
新帝为表诚心,便将此处山头赐给了安家。
彼时安家大儒之女安迎霜和花影卫影使花也,三皇子陆垚池交好,便将此地作为花影卫的根据地,一直沿用现今。
秀木林深的文武阁前有一片湖泊,形如珍珠,色如翡翠,湖面宽广,山峦点缀,微风袭来,微波粼粼,天光云影共徘徊。
湖岸有一青年静静立在那里,目光沉静幽远,绚丽的桃花眼映满了这山河,璀璨生辉,似是摄尽了天下魂。
这人从临湖小筑处,疾步行走,越过栅栏,穿过石桥,在湖畔几丈开外站定,对着眼前风仪出众的青年握拳作揖道:“少主,花影楼的姑娘都从折渊大牢里救出来了,但她们伤残严重,虽然我们在极力抢救,可来得太晚了,大部分都没能撑过去……”
花影卫总部最核心的三处命脉之地,除了花影楼和文武阁外,就是令外界闻风丧胆的折渊大牢。
折渊折渊,折龙在渊,里面养了千万种毒物,哪怕是深渊之龙,在这里也会折去半条命。
安锦从来没想过,这座大牢有朝一日居然会用在自己人身上,还是手无寸铁的花影姑娘!
“还剩多少人?”
前来汇报的影子回道:“现在只有十几个姑娘还有生命迹象,其余都在抢救……”
只剩十几个?开什么玩笑!安锦望着**点点的湖面道:“里面可有花影长?”
影子道:“回少主,花影长不在里面。”
安锦一愣,眸中如云翻滚,胸口也随水波起伏带了许怒意,面上沉了沉道:“那姚黄呢?”
影子顿了顿道:“姚护者……也不在。”随后又补充道,“不过在此之前,花影长已经带着姚护者离开了花影卫。当时右护法一派对花影楼赶尽杀绝,花影长不得已出逃,在逃亡途中遭人杀害,而姚护者也被右护法折磨得痴傻,碾转到了大泽乡后便不知所踪,能探寻的影子已经全力出动,但仍是一无所获,请少主责罚。”
影子面露深痛,单膝跪拜告罪,安锦衣袖一振,怒极反笑:“花影卫多年来的心血,竟然让一个狗杂碎践踏成这般,好,赤面郎君可真是好得很!”
一番咬牙切齿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越说越恨,右手猛地扬起,袍袖发泄似的甩开,盛怒之下催发的强大内力源源不断地击向湖水,顿时“哗啦啦 ”一片声响,湖面水花四溅飞射,无数惊天水柱破湖而起。
一旁的影子被眼前情景震撼了心魂,他们的少主强大如厮,如果当时少主在,那些定是不会发生了,只是从来都没有如果,如今赤面郎君潜逃已久,影子适时问道:“少主,是否要抓回右护法?”
“当然,传我命令,在三国境内布下‘天罗’,务必要找到姚黄。”泄愤后,安锦也渐渐冷静下来,唇角露出了诡魅的嗜血,“还有,将‘地狱之门’单打开,启动‘地网’,下达‘黑色通缉令’,我要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多活瞬息,都是一种煎熬!”
天罗地网,是七影三十六坛之外的两张网,也是花影卫最为恐怖的存在和黑暗,只因为里面的不是人,而是丧尸。
这些年,三国连年交战,可底层的士兵并非人人都愿意参战,他们也有自己的顾虑和牵挂,而每当士兵奔赴前线时,就会有影子来进行策反。
如果愿意服下特制的药,死后为花影卫驱使,花影卫就会答应他们一件事,免除后顾之忧。
只是‘天罗’尚可,说到‘地网’,向来胆大的影子也不免心惊肉跳。‘地狱之门’的入口在苗蛮,只因那里是三国最大的坟场,如果下达‘黑色通缉令’,放出那里的丧尸,右护法不仅仅是凶多吉少那么简单,还会遭受到丧尸惨绝人寰的折磨和撕裂,不可不谓之骇人!
从花影卫建立至今,布下的天罗地网,统共也不到三次,不过丧尸虽然可怖,可也比不过人心的歹毒,想到右护法的那些行径,影子坚定应道:“是!”
安锦满意地点头,天罗地网,是让死去的尸体为活人卖命,不到万不得已,这两张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动的,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花影卫到了这等危急存亡的地步,不动不行了!
他扬了扬眉,眉宇间锐气迸发:“对了,赤面郎君那般费尽心思毁了花影楼,到底是问了什么?”
想到了什么,影子百思不得其解道:“据其他影子说,右护法大肆捕捉且拷打盘问花影姑娘,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但似乎又对她们所知的秘料都不感兴趣,不过倒是来文武阁翻过几次,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找东西?文武阁?安锦右手负背,从容地在岸边来回踱步,一袭蓝衫飞扬飘逸,万千光泽似乎都抛却了湖面,转而跟随着他的款步流动,影子为少主这般的绝代神采所折服,知道少主在思考,不敢惊扰,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
有什么重要的信息窜进了脑海里,安锦猛地一拍额头,是了,他都快忘了,原来是这样。
想明白后,他淡淡吐道:“他是在找花影剑谱。”
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赤面郎君是在找花影剑谱,他有丝玩味的笑了笑:“不过,可惜啊,是个有眼无珠的蠢货!”
当年的周朝江河日下,术士断言,气数已尽,周帝惶恐,得知起义军出自江湖花家后,一怒之下,犬马声色的周哀帝倒是在亡国前最后“崛起”了一把,硬是集齐了兵力,势要将整个花家连根斩除。
花家当时内忧外患,不得已用花家年轻一辈子中武学天分最高的花也来进行联姻。
可这样还不够,哀帝还要求花家必须将冰魄剑和花影剑谱作为陪嫁。
哀帝的算盘打得不错,拥有了花也,等于拥有了武林势力里最强的武力值,以为将花也一生束缚在皇宫后院,就能保皇位无虞。
然花家起义只是开始,天下民心已失,九州四海乱哉,此举无异于自掘坟墓,加速了周朝的灭亡。
那些不说,哀帝虽然昏庸,但也知道冰魄剑和花影剑谱的重要,花也自然也知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将花影剑谱留下,而是选择背下整本剑谱后,就将其毁了。
所以从花影卫建立之初,就没有花影剑谱,后来为了不让剑谱失传,她就将剑谱默在了她亲手打造的这座文武阁的墙壁上,不过墙壁无痕,需要用花影卫里特制的飞花花汁泼洒才会显现,所以赤面郎君才没有发现异样。
知道这些的,只有影使安迎霜和花影长蔷薇。
花影楼的人不允许学武,所以花影剑谱对蔷薇没有太大作用,而安迎霜虽然恨花也夺走了陆垚池,但她也有自己的天赋和骄傲,也曾是花影卫里十分出色的高级影子,所以仍旧沿袭她一贯的习武路子。
其实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说,哪怕安迎霜有这个机会,但她追求的,从来都不是武学上的登峰造极。
安迎霜不学花影剑谱,可是她却将幼小的安锦扔在这文武阁学武。
在文武阁,没人和他说话,他就一个人说话,没人和他玩,他就一个人玩,还是个孩子,自然会喊疼喊累,受了委屈会哭,遇到烈火烤寒冰冻的修炼,他也会向母亲求饶。
可安迎霜硬着心肠,不为所动,想到母亲那时的态度,安锦心生悲凉,害怕回忆越拉越远,他连忙就此打住,现在他已经有自己的家,有一个可以携手一生的姑娘了。
来这里也有几天,他倒是有些想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了,摸了摸绣着精致花纹的袖口,眼底升起一缕柔情,这般反复无常的少主,把一旁的影子看呆了。
“花影楼倘若有人醒了,带来见我,此次右护法作乱的细枝末节,我要亲自过问。”
影子打了个激灵,振声道:“是,少主。”
安锦淡淡应了一声,面对花影卫残破的局面,他忧心疲惫,看来有些事,的确得进宫问问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