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公一见卫晁那双烨眸,顿生似曾相识之感,登时一愣。
莫说他,就连一旁陪同迎接的卢氏也眉心紧拧,面生疑色相问,“公子眉眼好生面善,不知可曾驾临敝国?”
“夫人想是认错人了。”
卫晁尚未开口,一旁卫硕便即拱手笑应,“小公叔从未离过帝丘宫一步,性情内敛不善言辞,然眼界却是颇高,公父几番为其议亲都看不中。”
说时,卫硕眸中微光稍稍左偏,看似无意扫过了文昭,“不过听闻齐公膝下二公主才貌双绝,便借着此番公父染恙之机,与在下一同前来,期望玉成好事,更固我齐卫两国之盟。”
紧跟齐公身后的伯诸听着刺耳非常,面色铁青,“一个卫国的微末公子罢了,他还眼光高?想一句话就要了文昭去,简直痴人说梦。”
其怨声虽小,却也隐隐入耳。
凉赢听得分明,舒雯自然也瞧出了他面浮怒容。
反观两位卫国公子,倒是未见不悦,似是未有听清。
未免失礼,齐公强压火气咳嗽了两声,而后对卫硕、卫晁轻抬右臂,“难得卫国如此重视与我齐国之盟。两位公子初到敝国,想必旅途劳累,今日本公专程设宴招待在座鲁公以及两位,烦请先行入席,他事尽可慢慢商议。”
卫晁拱手相应,“多谢齐公,敬凭尊意。”
之后,齐公便领着二人前往与鲁公相会,三方致意后,各自就席落座。
酒过三盏,横看卫晁不顺眼的伯诸,便举樽起身借敬酒之机向其发难,“齐国与周遭邻国邦交频繁,在下虽见识浅陋,却也有幸见过在座鲁公及各国身具才干的公子,可对公子您却未有耳闻。不过卫公既委派公子代为前来,只怕也有过人之处,愿听赐教。”
卫晁亦举樽回敬应道,“承蒙公子谬赞,在下才疏智浅,声望远不如家兄。”
“哦?公子何必过谦?”
就等着这句话的伯诸,当即起了兴致,丝毫不顾及身侧舒雯异样的目光,“世人皆知,二妹文昭乃公父心头宝,这些年各国公室贵族意欲求娶者不胜枚举,可终究免不了自惭形秽、悻悻而去......”
位于邻座的叔纠低声打断,“大哥,来者是客。”
伯诸却满不在乎,反倒白了他一眼。
一直密切观察卫晁的文昭,莺声轻笑,“公子不必多心,大哥是想说您既然能代替卫公前来,必有过人之处,实无他意。”
在场的凉赢自然听得出文昭话里有话,表面吹捧,实则意在试探。
“正是。”
有了文昭出言解围,伯诸见婢女正陆续依次盛盘上菜,便离席缓步往卫晁席前一步一语,“就好似我齐国的名菜炙羊腿,人人都知其浓香味美,却也非人人都有此口福的。”
齐公自是不喜,便欲出面制止。
“君上,您袍绣湿了。”
刚想起身,齐公便听身侧卢氏轻声出言提醒,抬臂一瞧却并无潮湿,这才见她冲自己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干涉,只好继续安坐旁观。
行至卫晁案前,伯诸自婢女盛盘上端了那碟羊腿,向卫晁面前缓递,“公子请用。”
此景入眼,叔纠不免浅叹,“大哥看来是非要让公子晁难堪不可了。”
凉赢不解其意,却也不好开口。
不过同样有着相同疑惑的舒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微微侧身低问,“叔叔此言何意?”
叔纠亦低声轻答,“大哥自幼膂力不同常人,放眼临淄罕有敌手,想要从他手中拿过那碟羊腿绝非易事。”
“如此也好,”听罢此言,文昭酥臂抵案轻托面颊,一副看热闹之态,“若是连这点能耐也没有的话,自然也就无颜再提婚约之事了。”
舒雯方明伯诸用意,不禁面向文昭浅浅一笑,“公主与夫君果真是兄妹情深。”
称羡之余,舒雯也暗暗替这位无辜的公子晁捏了把汗。
回想梅洲种种,凉赢一脸淡然,毫无忧色。
远观卫晁缓身而起,与伯诸隔案而对,轻抬右臂手向漆碟。
伯诸咧嘴一笑,眼看卫晁指尖绕贴碟边游走,直至手腕被强力拧动,一时疼痛难忍。
卫晁顺势轻转漆碟,自然将其接了过来。
宽袖遮手,谁也瞧不见方才短短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谢公子。”
单手轻托漆碟,卫晁将其搁于案上,郑重向其行礼致谢。
眼前一切赫然映目,连同叔纠和文昭在内,所有熟知内情的人都惊愣难语。
反观伯诸面容难掩扭曲之态,嘴角微抽,右腕麻木几乎没有知觉,只得藏手于袖背在身后,一字一句自紧咬的齿缝中硬生挤出,“未曾想,公子真人不露相。”
面对伯诸怒火满睛,卫晁确实眉目如常,看起来波澜不惊,反倒谦声笑道,“仰赖公子一番盛情。”
右手知觉未复,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伯诸大受挫败却又发作不能,只得悻悻回座仰头闷饮。
不料卫晁竟能让伯诸吃了闷亏,凉赢暗观文昭脸上已不见先前从容写意,正拇指抵唇轻咬指尖,重新审度这位初次谋面的所谓卫国公子。
移目鲁公时,文昭发觉他一直紧盯自己,满副心花怒放之态,乌眸一转便笑向卫晁,“今日难得有此三国会盟之盛事,我齐国身为东道,待客之礼不容有疏。稍后我想于宴前舞剑娱宾,不知公子可否赏光谱一曲雅乐助兴?”
“姐姐,这......”
“堂堂一国公主,行事竟如此无状,非要丢尽我齐国公室的脸不成?”
方见叔纠一脸难色,卢氏更是面色暗沉,低声训斥文昭,“还不与我退下?”
与之相反,鲁公却兴致盎然,“本公早就听闻二公主才貌双全,今日有幸能够见识其舞姿,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见鲁公都如此说了,卢氏也不好多言。
齐公侧面看向卫晁,“小女自幼为本公娇宠惯了,任性妄为还请公子见谅。”
卫晁淡笑起身,对着齐公致礼应命,“难得鲁公有此雅兴,若是不弃在下琴艺粗疏,自当为公主效劳。”
两名侍从抬来一方古琴置稳,卫晁近身一瞧,倏然间眼中寒光一掠。
凉赢旁观不知其意,文昭上前抚琴细述其由来,“说来也是巧,这口古琴乃是已故卫姬夫人之物,当年她一手弦音可谓冠绝临淄,深得公父垂爱,如今再经公子之手,亦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外人自是瞧不出卫晁方才眼神骤变,听得文昭之语,凉赢总算是明白了。
卫晁拱手道,“既是卫姬夫人之物,在下更当尽力。”
掀袍坐于琴前,卫晁仿佛见着根根琴弦之上泛着满是腥气的血光。
此刻文昭已抽出伯诸鞘中长剑静待,卫晁缓抬双臂扶手于琴。
拨弦音起,文昭舞袖而动,其舞姿步凤行云,翩若惊鸿,似轻柔落花又若柳絮飘逸,衣带飞扬可谓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眼看衣袖半掩玉容,妖娆妩媚之态犹如牡丹迎春而开,眉眼妖娆勾人心魄,鲁公一时情难自已,亦拔剑离席与之共舞。
两人眉目交汇之景惊煞席间众人,伯诸更是连灌了三樽酒。
唯独卫硕自饮如常,乐赏眼前。
再看卫晁,更是专心于弦律,对两人近身亲密的舞姿毫不动容。
妙曲音散,文昭最后一步却未站稳,整个人倚在了鲁公胸膛之上。
一切太过突然,鲁公虽猝不及防倒也乐见其成,顺势轻揽文昭香肩,柔声相待,“公主小心。”
“多谢鲁公。”
将其搀扶站稳后,鲁公收剑对着齐公行礼致歉,“方才本公受二公主舞姿所染,一时兴起便提剑共舞,但有失礼之处,望请齐公与夫人海涵。”
齐公并不在意,抬手称赞,“承蒙鲁公抬爱,纵容小女无礼。”
冷瞟文昭一眼,卢氏却看准了卫晁拍手为其喝彩,“公子琴艺如此精湛,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卫晁微微欠身拱手,“夫人谬赞。”
明明是卫晁要来提亲,文昭却与鲁公打得火热。
目睹在场三人氛围颇为怪异,叔纠悄悄起身凑到了卢氏身侧耳语了一番,恰好凉赢就在其侧听得分明。
齐公微微颔首,起身道,“诸位此番辛苦前来,舟车劳顿想必也为得暇好生安歇,今日也算大开眼界,午宴至此大可尽情可收。三位可先留在本公营地暂歇,明日再议国事不迟。”
卫硕听罢起身,与卫晁、鲁公一道拱手还礼,“敬尊齐公之意。”
撤宴之余,众人先行恭送齐公与卢氏离开。
舒雯见伯诸一脸怒容难消,近身抚臂宽慰,“夫君且放宽心,原先以为那位公子晁才疏智短、不通风雅,没曾想如此令人耳目一新。若果真二公主瞧上眼了,也不失为一段佳配。”
“不过才一面而已,夫人评价何以如此之高?”
伯诸眉骨僵硬,抬手轻轻撸下舒雯的手,又见那口古琴还摆在那里,便手握剑柄快步往前而去。
正当他利剑出鞘,高举劈向古琴之际,突现眼前的凉赢却将其紧抱于怀,使伯诸下手不得。
此时正欲离开的卫晁和卫硕,听到动静便回首探看。
“小人方才听那位三公子说,公子晁对这口古琴甚为喜爱,便已知会国后将其相赠。”
凉赢此举令舒雯大为意外,就连卫晁叔侄也是驻足不前。
无处宣泄的伯诸,没成想被这个小小侍从挡了道,更是怒火中烧,“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公子面前指手画脚?”
那把剑并未就此而收,而是朝着凉赢的身上重重落了下去。
“夫君剑下留情!”
眼见伯诸并未理会舒雯的制止,凉赢自知避无可避,只得将琴揽于怀中,紧闭双目背身以对。
“大哥息怒,方才国母却有吩咐,公子晁既喜爱此琴,可赠与他当做见面礼。”
可伯诸的剑却并未落到她的身上,侧耳一听,方知是叔纠出言劝阻。
再行睁目一瞧,那锋光寒刃之所以未落自己身上,全在于叔纠横臂挡在自己身前。
说话时,叔纠还不忘侧目移向不远处的卫晁,示意伯诸注意场合。
“既是母亲应允赠礼,凉赢你就给公子晁送去吧。”
自知险些闯下祸事,若非凉赢挺身相护,只怕自己会伤了齐卫两国邦交,无奈之下伯诸只得回剑入鞘,冷声丢下一句板着脸转身便走。
舒雯惊魂方定,便与伯诸一道离开了。
转身之际,叔纠目扫凉赢上下一番打量,轻声相问,“你可还好?”
凉赢双手扶琴不便行礼,只得欠身致意,“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该管此事,下次莫要强出头。”
叔纠也未多言,低声嘱咐了一句便看向了卫晁,“送琴去吧。”
“是,”凉赢应命抱琴走向卫晁。
直至近身眼前,卫晁悄悄将扣于指尖弹出的石子藏入腰带,双手接过了古琴,不忘对凉赢道谢,“烦请转告,此情在下感念于心。”
“公子珍重,小人告退。”
咫尺四目相对,凉赢似乎是从卫晁的眼中确认了答案,当即退步拱手,辞别而去。
“还看?人都走远了。”
目送凉赢远去,卫硕凑到卫晁身旁轻佻一笑,“石子塞在腰带里不嫌硌得慌么?”
卫晁手抚丝弦,无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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