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处里有些忙碌，医生看了一眼她腿上的止血带，让她稍等，适才头骨粉碎的那位和中了六枪还被割喉的小队长分走了大部分人手。

她只好在走廊里找了个地方，坐在地上等。朝她开枪的男孩本来站着，看她坐下，就跟着坐下。断了一只手的纠察员应该也是在排队，剩下那只手拎着断手，还能从前胸口袋里拿出半包纸烟，示意男孩用干净的手抽一支递给贺琅。

“下手真狠啊，小子。”

贺琅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向那个断手的短发女人点头致意，这时候才有功夫细看这两人的样子——男孩黄头发绿眼睛，一脸雀斑，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庞大躯体。女人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嘴唇很薄，身体一直在震颤，看起来像弹震症，和男孩一样是绿眼睛。

“不应该这样吗？”

“我前面还有你们的人呢。”

“那又怎样？”

“现在部队是这样教的吗？”

和他说不通，贺琅转头向那个始终沉默的女人发问，对方举起断手指指自己的喉咙，左右晃了晃，示意自己语言残疾，不会说话。

贺琅突然生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愧疚心，一方面破坏了人家的手语交流工具有点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她知道对改造人来说重新接上并不是什么难事——七年前她的右腿被完全炸断，碎骨头碎肉溅了她一脸，现在也恢复到看不出来了，除非去照X射线才能看见她的骨头完全由合金组成。

三个人的小空间陷入静默，直到穿修女服的护士来喊贺琅的名字。在她跟护士走之前，被那个男孩叫住了。

“我不恨你，但我也没有歉意。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战士？”

一直到晚上，躺在庇护所的单人床上，贺琅还在想那句话，差点气得坐起来，怎么都睡不着。

她十二岁上舰做候补生，四年海军，五年岸勤，一直到二十岁出头才结束军旅生涯——还是被迫的。出来之后又当了几年雇佣兵，虽然接的最多的任务是挖土和打灰，不过偶尔也会去治安管理局兼职教官练练新兵什么的。

要是我还不懂什么是战士，黎赫托就没多少人懂了。x的，至少比你懂。贺琅默默地想，第二天再去医务处她指定要把那小孩教训一顿。

想到医务处，就想到清创时剪开的羊毛马裤，新衣服她买不起，等伤好了补一块布上去算了。老猫答应她的报酬一定会给，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人要吃饭，车要吃油，没钱什么也做不了，要不明天见会长的时候再借一点，可是欠会长的钱有点太多了，她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想，那样想，最终还是靠冥想让自己睡着了。贺琅不常做梦，今天偏偏做了一个怪诞的梦：一条蛇在羊膜中溺死，巨大的人影在它身后摇晃。

母神在上。

醒来之后的贺琅心有余悸，做了一整套晨间祈祷平复心情——她不是真理学派的拥趸，也没有做晨祷的习惯，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个影子是维尔密斯拉。

真理学派总是试图把维尔密斯拉解释成一位无性别的神，但没人在乎，普通人还是称她为母神。

人类在第二次灭世的烈火天劫后能幸存至今日，全因维尔密斯拉的庇佑，没有人不感激祂为人类作出的一切，和是否信仰真理学派无关。真理学派反倒更像一个借用母神名义招揽门徒的民间组织——当然，这话绝对不能说出去，她还不想死。

贺琅在收容室里等了很久，没等来接她去医务处的治安官，倒是等来了表情严肃的契。

“阿琅，我们现在就得去见会长。”

穿过一条又一条悠长的隧道不断向下，经过几十个检查点之后就可以进入内城。契给贺琅带了一支镇痛剂，现在副作用和轻度缺氧一起让她昏昏欲睡，她忍不住开始讲话。

“局长，到底怎么了，会长怎么突然要见我。”

“不突然，她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但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吧。”

“她喜欢你，想见你，这不是很合理吗？”

“肯定是会长教你这么说的——局长，你难道没有什么自己想跟我说的话吗？”

“没有。”

有时候贺琅真的很想和契打一架，这家伙嘴里只有会长让她说的话，会长没指示，谁来也撬不出一个字。按照《内城安全法案》的规定，超人类进城必须戴有锁的止咬器。贺琅现在也不得不戴，金属边框硌得她下颌骨疼。

“有局长看着，我绝对没机会咬人，再说现在还没进城——能把我这玩意儿取下来吗？”

“不能。”

“我缺氧了。”

“和止咬器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关系，止咬器是一个金属网笼，不影响呼吸，贺琅缺氧完全是因为她负伤了，对氧气的需求比别人高。在她快窒息的时候总算看到了内城的防爆门，像逃难一样一头扎进去，趴在通风进气口深呼吸了几次，总算好了一点。

贺琅是在基准人类中也拥有好声誉的超人类，深度参与礼城的战后重建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归功于会长，一直把她算做礼城功臣、议事会的一员——虽然贺琅从来没参加过任何议程。

不管会长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接受这项殊荣，贺琅很有自知之明，现在世道这么乱，指不定什么时候黎赫托很可能要爆发二次内战。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在此之前绝不能被绑在任何一辆战车上。

会长的生活区比内城生活区更靠下，贺琅进去的时候她正低着头听秘书读文件，她今天穿了一件正红色的礼服长裙，比平日里隆重一些。贺琅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墙向她行礼。

“会长。”

轮椅上的小孩子依靠支具抬起头，她是北方商会的会长，也是整个拉波利西亚的领主。

会长的外表看不出性别，最多只有十来岁的样子。银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皮肤苍白得像上了层釉，五官长得很端正，让人只能联想到公主和贵族——还有神。

不过神一般不爱笑，她那一双银灰色的漂亮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贺琅更喜欢管她叫大小姐——一开始她真这么认为的，以为会长是某位贵族家的小姐。

可惜前两年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高位截瘫，让她连抬头都必须依靠支具。特制的轮椅向前滑行一段距离，使支具举起她的手之后能触到玻璃仓的墙壁。

“阿琅，为什么这么久没来。”

“是的，一周半了，会长，我很想你。”

贺琅把手按在玻璃上，指尖相对，仿佛隔着玻璃与她击掌。女孩声音和长相一样雌雄莫辨，是未经历过变声期的童声，不清脆，有些鼻音，像一罐子未经加工的蜂蜜。而后会长笑起来，眼睛弯弯，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她还看得见。

“我也很想你。阿琅，告诉我，外面发生什么了。”

“阿契不是每天都会回来汇报嘛。”

“我更喜欢听你讲——这家伙太无趣了。”

在一旁站着的契表情如常，好像没听见这种厚此薄彼的话。贺琅只好事无巨细从天气如何讲到吃了什么，再讲纠察队和复兴军，包括她在遗迹里挖出来的不值钱遗物。会长安静听着，偶尔附和，她点头和摇头都不太方便，全靠语气词表示赞同和反对。

“那么，阿琅，你在城外见过修士吗？”

“我不接触那些疯子，那帮修士最近做什么了？”

“只是怀疑，不太好说。你知道那些纠察员——那四个纠察员都死了吗？”

贺琅惊讶得看向身边的治安管理局局长，对方点点头，肯定了会长的说法。贺琅一时语塞，她本来还想找那个讨人厌的孩子教训一顿呢，竟然一-夜之间就死了，才十几岁。

虽然那孩子讨人厌，可怎么看都是纠察队的教育有问题。贺琅敢肯定那家伙不怕死，说不定还会梗着脖子喊着“为了黎赫托的荣光”之类的，以为自己很英勇。

她第一时间想到“影子”，历史比帝国还长的杀手组织，但影子为钱做事，谁雇了他们？会长怀疑修士？真理学派和大衍生物、共治联盟一直穿一条裤子，他们做这事的目的是……

“大衍城想发动二次内战？”

“嗯？阿琅真是聪明的孩子——我的猜测也是这样。礼城孤悬北区，是通往达达尔邦的唯一通道，可我们一直保持着自由城的身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持独立，这事你我最清楚。阿琅，距离上次内战已经七年，他们还没有收回礼城的管理权，军队进不来礼城，也就去不了达达尔。伏演想要的显然不只是一个州。”

“现在的黎赫托只有会长敢直呼帝王的名讳了。”

“大贤者还没死呢，一个活太久的老头就敢占山为王。”

“毕竟大贤者下落未明，各州各邦都出了不少乱子。不过黎赫托和南边那几个州怎么比？种不出粮食，人都快饿死了，他打算拿什么重整帝国，真是痴人说梦。”

“我了解那老头，他爱赌，当年一把□□混上黎赫托执政官，现在还不是想再梭一把搏个更大的。不管怎么说这里曾是帝国最大的工业区，坐拥军工和医疗，他自然有底气。虽然现在真正受他管辖的只有一个研究所。

如果我是他，也会做出先拿礼城下手的决策，解决复兴军不容易，那帮人缩在山里打游击，人少还难抓，万一我们趁火打劫就亏大发了。但礼城受袭，复兴军可不会帮我们。”

“不一定，复兴军和商会固然有世仇，可现在情势不同，新礼城没少接纳他们吧？内城区住了那么多改造人，不都是偃京来的。”

“没错，阿琅，所以我需要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我已经和玺南的流亡军联络上了，还要再接触看看。会长现在的意思是要我去和复兴军谈判？不过现在死了人，大衍城那边怎么交代？”

“那边的问题当然还是我来解决。阿琅，除了复兴军，还有流亡军、图塔尔部落，甚至是退化者、亚人类我们也要尽力拉拢。假如战争一定要发生，那我们至少要保全自身。”

“我们都不希望看见坏结局，会长。”

“那么，剩下的就是一些私人话题。阿琅，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兄姊，也一直让他们帮你打探——”

“他们在哪？”

“还不确定，不过我们至少知道了你哥哥曾去过图塔尔。”

说着，秘书递来一份调查报告，贺琅看到里面夹着一张模糊的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蒙面男人的侧影，确切的说，他看起来更像个男孩，有着一头火焰色的长发。贺琅知道，必须抽个时间去图塔尔看看了。

把报告折起来，揣在怀里，贺琅跟着契一同离开内城，回去的路比进来的路显得近一些。契从检查点取来电台和枪一并还给她，继续巡逻去了。贺琅抱着电台，背着枪，穿过外城，今天天气不好，阴阴沉沉的，手表上的温度计指向零下二十，似乎随时都会下雪。

等她回到隔离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就算带着兔皮手套，指尖仍然已经冻得发木，机械坟场里只有少数车辆亮着灯，她找到自己的车，得先把电台放下再去拉发电机。

刚进车厢，讯问室里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刚放下手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什么东西已经顶上后脑勺——应该是一把手枪。

接着，贺琅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和小时候妈妈送的那条毛毯一样温暖熨帖。

“还记得我吗，少尉——不，现在应该叫…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