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长官比较好听。”
“那么,长官不想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吗?”
“你让我怎么回答?我见过的人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哪能都记住——要杀便杀,开枪就行。”
“噢,看来已经认出来了。”
“自作多情。”
黑暗里的人影不说话,枪口仍抵在原处,另一只手搭上贺琅的颈侧。她的指尖冷的要命,但怎么说还是比拉波亚的风更暖一些,轻轻摩挲止咬器压出的红痕时贺琅甚至觉得有点舒服。
“内城的止咬器——真的很适合长官。”
“少跟我套近乎。”
“哎呀呀……真让人伤心。”
搭在颈侧的手换了个位置,用点力气扳过她的肩膀,贺琅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冰凉湿润的吻就覆上来。一瞬间七年前的事和那些同样温度的触碰全都闪回,愤怒让她头晕目眩到有点站不稳。
摇摇欲坠中,她确信对方不会开枪就像确信这枪没上膛一样不容置疑,就算是万分之一概率走火,那个人也永远不舍得拿她的命来赌。
这份笃定让贺琅犹豫了一下,果然还是不舍得抽这张脸,只是用力把对方推开,没装弹匣的空手枪掉在地上,少女的躯体撞上货厢,沉闷声响让她的心脏微微抽痛。
“温灵修,你他x的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死透了。”
“长官这不是能想起来吗?”
贺琅不理她,狠狠一拉发电机,挂在门上的白炽灯炮闪了两下,忽地亮了起来。意料之中的那个人半靠着背后的钢板,看起来和七年前没有任何区别,还是少女的样子。
头发倒是长了不少,一直垂到腰里,像一帘倾泻而下的夜色。她穿了一身修士们的常服:修女服套白大褂。贺琅刚才那一下太用力,让她吐了口血,这时候故作幽怨地看向施暴者,显得楚楚可怜。
“从我的车里滚出去。”
“下手太重了,长官。”
“你到底滚不滚?”
“……现在还不行。”
“想死可以直说。”
说着,贺琅揪着温珧的领口,把她从地上拎起来,两个人的距离忽然靠近到暧昧。对视中,贺琅隔着金丝眼镜的镜片注视那双瞳孔形态怪异的深紫色眼睛,蓦然发现其中正慢慢蓄满眼泪,然后毫无预兆的涌出来,让她不得不松开手。
“哭什么哭。”
“还能再次见到长官真是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那你他x的哭什么,跟我死了一样。不许哭,再哭给你一拳。”
贺琅最见不得女孩哭,她从怀里摸出手帕,扔在温珧脸上,转身去调电台了——这家伙满脸泪水嘴角还淌着血,看起来太惨了,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身后慢吞吞的脚步声,然后一个冰冷柔软的身体从身后贴上来。
“不想死就别碰我。温灵修,我对你有生理性厌恶。”
“长官,我冷。”
贺琅转过身,温珧的嘴唇发紫,脸色红得不正常,刚才还以为是白炽灯的原因。现在她确信这家伙真的会在拉波亚零下四五十度的夜里冻死。
“谁让你非要待在我车里,去城里找个旅店住不好吗?”
“长官是想把我扔到城里,然后开着车逃之夭夭吧?”
“说得好像我怕你一样——我有正事做,等等…你来找我的目的是?”
“我…”
“我没钱。”
“我不借钱。”
温珧忽然笑了,她很少笑,反倒总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有在贺琅面前才会不假思索露出笑容。但贺琅怕她笑,总觉得她那双蛇一样的眼睛笑起来阴森森的,像在谋划什么坏点子似的。
“想必长官已经知道了——那些人死了。”
贺琅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试图打开电台,但没能成功。
“哪些人?”
她的装傻并没有逃过温珧的眼睛,对方仍旧笑吟吟地看着她。
“长官,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比会长能告诉你的更多——前提是你得相信我。”
“我最不相信的人就是你,温灵修,你跟我说过的谎比实话还多。”
“那我们做个交易好了。”
“你有什么对我有价值的东西?”
“长官已经得到了哥哥的消息对吧?那么,想知道姐姐的去向吗?”
“我怎么确定你不是随便编的。”
“阿琅,我走了很远找到这里,不是为了来骗你。”
七年前贺琅最喜欢听她叫“阿琅”,舌尖轻轻一弹,一个轻快的音节从唇间跃出来,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温医生讲话喜欢在句尾上扬,让每一句话都变成温柔地提问,可现在她不知道要以怎样的方式面对这个原本只有妈妈唤过的称呼。
忽然之间,贺琅又想到昨天那个把她气得不轻的浑小子。
“我不恨你。”他说。
贺琅发觉她似乎也没恨过她的温医生,她恨的好像从来都是那个等不到实现的约定和傻子一样被愚弄的自己。她长长叹了口气,示意对方坐下。
“我可以给你一分钟用来解释七年前的不告而别。”
“长官还记得我们唯一一次在帐篷外面接吻吗?”
“应该是忘了。说重点。”
“一个记者恰好在拍战地医院的照片,他把那张照片复印了一份寄给了学会——我被带回去接受内部审查了。”
“那你为什么要逼我当逃兵?”
“我没有逼你当逃兵,我只是给你打了一针镇定然后让人把你送出去。”
“有区别吗?不如猜猜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突然变成逃兵了是什么心情?”
“当时如果不这么做,长官现在还活着的概率微乎其微。”
“死在战场上总比当逃兵好。”
“可是我不想那样,我想让你活着。”
面对面坐在货厢里,贺琅盯着温珧脖子上的一圈疤痕发呆,那是她征求同意后用牙齿留下的印记,她不记得自己当时咬得这么重。温珧也注视她,少校的红发在培养液里像一片流动的岩浆,现在在白炽灯下颜色更接近秋季的枫叶。金色瞳仁的位置相对靠上,眼角倾斜着上扬,使她的目光既像鹰,又像狼。
战火和风雪没怎么摧残她的脸,一道纵向贯穿左眼的疤痕还是小时候留下的。不笑的时候完全是恶人——万俟万曾经这么评价她。如果不是巫梵族有点厚度的嘴唇和图坦族的小雀斑给这张脸增加了丰沛的野性和少许天真,贺琅绝对是看起来让人不想接近的坏女人。
“姑且相信你的解释——但是,你还答应会去找我,为什么没去?我他x的等了你三年。”
“内部审查的结果不太好嘛,长官,我被禁足了。”
事实上比这严厉得多,但温珧不想让贺琅替她担心——仅仅说了禁足,一股怒气就在贺琅眉间凝聚起来,像受到了极大冒犯。
“禁足能禁三年?”
“学会嘛,长官,你知道的。”
这么说也不算撒谎,温珧耐心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和她想的一样,贺琅的眉头越来越紧,有些焦躁地点了支烟,而后忽然意识到现在车厢里还有别人,觉得不合适,在烟灰缸里按灭了。
“你知道的,一个打过仗士兵不抽烟喝酒,估计就要搞点药来保证精神不崩溃了。”
“如果长官需要药物的话,我这里有镇静、麻醉、止痛,还有……”
“滚,你们这帮修士是不是有病,我不要。”
或许还是用点好。温珧默默想着,她曾经是个军医,这些都是战地医院里的常用药,能使愤怒而痛苦的士兵们安静下来。贺琅沉默了一会儿,来回踱步,不停咬烟嘴。
直到缠裹烟叶的薄纸被濡湿、嚼烂,让她觉得恶心——这是生物改造带来的负面结果之一:焦虑易怒。但温珧喜欢贺琅为她而愤怒,一种被重视的欣悦油然而生。
“学会…只是禁足?没有受惩戒?”
这次温珧没有回答,既希望不要被发觉悲惨和耻辱,又期待看到对方了解真相时会出现怎样的保护反应。她总归还是一个矛盾的人。
贺琅迟迟等不到回答,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撩她的衣服。
而后她看到的景象比想象中更悲惨,鞭痕、烧伤,密密麻麻的针孔集中在各个静脉和动脉的采血点。温珧也是超人类,不会轻易留下这么多明显的伤疤,除非次数太多、受伤太频繁,身体来不及恢复才会这样。这场面让贺琅一时说不出话。
“可以了吗,长官。”
过了很久,温珧从她手里拽回衣角,安静了好一会儿。贺琅突然无法抑制地笑起来,既觉得苦大仇深过了七年的自己好笑,又觉得命运好笑。
很久之后,总有人问帝国的第八位君王为什么决定走上这条通往权力的登神之路。她每次都会想到和温医生再会的这个夜晚,想到伤痕、愤怒、无力和出人意料的强烈荒谬。
但现在她还只是个除了债务和车什么都没有的三流雇佣兵,所以她想了又想,无话可说。
“刚才你说做交易,打算跟我换什么?”
这下温珧又笑了,比刚才更开心,镜片后的眼睛愉快地眯起来,她选择追随的对象果然不会让她失望。
当语气雀跃地说出要求时,她忽然联想到昨天见过面的后辈——温灵修的十五岁幽暗沉郁,从未有过这样的雀跃时刻,喜欢的人在培养罐里沉睡,所有热情被迫流向一沓一沓的研究笔记、实验数据和独处时每一次凝视。
彼时她还要亲自动手给贺琅做穿刺和再生测试,不停伤害她最舍不得伤害的对象。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们都活着,自由地在零下四十七度的夜晚交谈——温珧的语气变得活跃,少女情怀晚了十年出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换的是……长官,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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