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元十三年,临安,上元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自朱雀门起,贯通南北长街的两侧楼阁参差,飞檐翘角挂满了各式彩灯,宝马雕车穿行流光之中,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街上人潮如织,彩衣罗裳交错,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临安街头人声鼎沸,一名身披朱红鹤氅的少女停下脚步,微微气喘,她抬手扯送了颈间系带,望着前面奔走的少女,忍不住扬声道:
“阿月,你慢些!我跑不动了。”
边月闻言回头,几步折返,顺势牵住她的手,眉眼弯弯道:“师姐,放灯之处就在前头,转过弯便是了。”说着,就要拉着人继续赶路。
姜且被拽得一个趔趄,忙抽回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我的好阿月,师弟还托我给他捎些东西呢,我先去替那小子跑趟腿,不然回去他又得念叨我。”
未等边月反应,她极快地往边月怀里塞了个油纸小包。
“对了,这是我新研制的千日醉,保准让人一沾就倒。你仔细收好,千万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欸——!”
话音未落,姜且已转身钻入一旁的窄巷。临安城巷道蜿蜒,她特意绕了几圈,直至再看不见边月身影,方才靠着墙根长长舒了口气。
这小丫头精力实在太过旺盛,逛了大半宿竟不知疲倦。难怪大师兄死活不肯来,还将她推出来陪小师妹游玩。
边月无奈,将千日醉收妥,仰头望了眼月色,估摸着时间尚早,不如先去淘几本话本。
她足尖一转,轻车熟路地朝城西一僻巷走去。
那巷子幽深,少有行人,巷子深处藏着一家旧书肆,门面虽破,却能搜罗到许多市面上寻不见的稀罕话本。她还在山上与师父学医时,大师兄就时常给她带话本解闷。
边月往里走去,隐约听见些异响,她脚步一顿,悄然放轻了步子,向里探去。
“唔……唔……!”
“阿鸢,你为何非要与我解除婚约?”
“阿鸢,你我青梅竹马,我这般心悦你,你却偏偏看上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小子!”
“你莫怕,再过一会儿你便是我的人了,届时我定会将你明媒正娶,一生一世对你好的。”
话音未落,一道破空之声骤响
“啪!”
“呃啊——!”
蓝袍男子惨叫一声,捂着后脑勺猛地回头,面色阴沉如水:“谁?”
巷口灯影昏暗,边月正懒洋洋地倚墙而立,指尖抛完着几粒碎石。
“喂。”她微微偏头,唇角勾起一抹讥笑,“对姑娘家用强,你算个什么东西?”
指尖又一弹,第二颗石子“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中男子眉心。
男子吃痛后退,身形一歪,被他压着的女子这才露出半边脸来。
女子口中塞着绢帕,双腕反缚,皓腕已被勒出红痕。她云鬓散乱,衣襟因挣扎而微敞。一双溢满惊惧的眼望向边月,拼命摇头示意她快走。
男子捂着额头,恼羞成怒指着边月破口大骂:“哪来的臭丫头竟敢多管闲事,我看你是活腻了!”说罢便大步逼来,脚步沉狠,满身戾气。
女子眼中惊恐更甚,呜咽声被帕子闷得发闷。
男子抬手便要抓边月肩头,刹那间,边月一抬袖,一点细粉洒向男子面门。
男子毫无防备,鼻翼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麻木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噗通”一声闷响,他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四肢痉挛两下,昏的不省人事。
边月拍落指尖残粉,又踢了男子两下,确认他彻底失了力气,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她跨过地上男子,走向那名被绑的女子,伸手取下她口中绢帕,利索地解开绳索,又替她拢好了凌乱的衣襟。
“好了,没事了。”
女子娇躯轻颤,怯生生点头,视线忍不住瞟向地上昏死过去的男子。
“放心,死不了。”边月语气随意,“不过药劲有点大,够他睡上一阵子的。”
地上男子锦衣华服,金线滚边,非富即贵,她自然不会傻到下死手。不过,师姐制药一向没轻没重,至于在这地上要睡上多久不得而知。
“谢……谢谢你,但他性子乖戾,又记仇,你今日救了我,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咬了咬唇,眼神蓦地坚定几分:“我祖父乃谢公,你与我一道回府,有我护着,断然不会让你有事的。”
见边月沉默不答,谢知鸢心中一急,脱口道:“他父亲可是镇北侯,只要我与母亲禀明收你做义女,他定不敢动你。”
边月眉梢微挑,倒有几分意外。堂堂武勋世家,这身手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谢知鸢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有些无奈道:“他自小被宠得厉害,整日游手好闲,所以……”
“不用担心,我自有应对之法。”
边月盘算着,他屏退左右,应是不想让人知道此事。如今遭了罪,自然不敢声张。何况谢家乃书香世家,名门望族,谢公更是当今天子之师,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是传出侯府公子欺辱谢家嫡女的丑闻,即便有婚约在身,镇北侯府也是难以收场。
“可是……”
“你贴身侍婢呢?”边月打断她。
“她被我遣去买糖炒栗子了。”谢知鸢声音越来越低,耳根染上一抹红晕。母亲一向不允她吃太多甜食,她只好趁着出去游玩时让兰汀偷着买些解馋。
边月从腰间摸出一只青釉小瓶,里面是她闲来无事调制的除淤膏,拨开瓶塞,指尖一挑。
“把手抬起来。”
“哦。”
谢知鸢乖乖抬起手,手腕处传来一阵凉意,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眼前人身上。
边月穿着简单,只随意披了件鹅黄斗篷,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肤如凝脂,眉若远山,即便未施粉黛,也难掩清丽风华。
“勒痕不深,半个时辰后便能消散,你父母应当看不出来。”
边月收起药瓶,嘱咐道:“切记,这半个时辰内不要沾水。”
“走吧,我送你出去。”
谢知鸢愣愣地点头,紧跟在边月身后,巷子不算太深,不消片刻就到了巷子口。
不远处,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手里捧着热腾腾的油纸袋,满脸焦急地四处张望。
“去吧。”
边月在巷口驻足,示意她过去,随即转身离开。
“等等!”谢知鸢一急,下意识唤住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抹鹅黄色身影并未回身,随意摆了摆手。
“我叫边月。”
边月一路向西,耳畔喧嚣渐盛,不多时便到了松月桥畔。
此处临洛水,视野开阔,是百姓们燃灯祈福的去处。桥上早已人声鼎沸,不少孩童骑在父兄肩头,小手紧攥着灯沿,盼着戌时一到好将灯笼放飞。
在这一夜,万家灯火,所求不过是今岁无忧,来年皆顺。
河岸边摊贩云集,多是售卖祈天灯的。边月径直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摊子。摊主是位年迈的阿婆,只有她摊上的灯笼所剩不多,想来生意应是极好。
待她走近,阿婆浑浊的眼中浮起笑意道:“还是跟往年一样?”
边月含笑点头,数了几枚铜钱放在案上。
阿婆从柱上的取下两盏素红纱灯取下,递给了边月。
她手绘功夫极好,因此生意一直不错,买灯的男子多喜绘苍鹰猛虎以求宏图,女儿家则更偏爱并蒂莲开以祈良缘,唯独这位姑娘什么都不求。
距离戌时还有一刻,边月提着灯,寻了处人少的石阶席地而坐,静静候着。
...
芙蓉楼,顶层雅间。
“公子,属下迟了一步。我们的人赶到时,覃二公子已经昏死过去,谢家小姐安然无事。”秦照垂首肃立,低声回禀。
窗边男子负手而立,一袭雪色锦袍不染纤尘,温润如玉,却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与淡漠,恍若谪仙。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秋娘款步入内,云鬓高挽,烟波流转间尽显风情,她掩唇轻笑:“刚探查清楚了,谢家小姐是被一位姑娘救下的,她还将覃相杰脑门砸了一个大包,又下了猛药,那二世祖一时半会怕是醒不来了。”
说罢,秋娘笑意更浓,顺着半开的窗扇望去,目光一顿,指着地上的那道人影:“诺,就是那位姑娘。”
男子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落下。
人潮喧嚣,灯火如昼。
边月有所感,蓦地抬头,越过层层叠叠的灯影与人潮,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避开。
一息之后。
边月收回视线,低下头拨弄灯笼,再没往高楼上看一眼。
此时,洛水河上传来一声浑厚悠长的铜锣响,一位老者乘着扁舟,扯着嗓子高唱:
“吉时已至——!”
“一愿四时清平,海晏河清!”
“二愿家宅安宁,福寿绵长!”
“三愿流年顺遂,百岁无忧!”
“起灯!”
无数火折子被吹亮,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河畔连成一片,宛若银河倒倾。
边月先后点燃再一同放飞。那两盏红灯笼晃晃悠悠地升起,汇入漫天灯海之中,渐渐地,再也分不清哪一盏是她的,哪一盏又是旁人的。
待人群散去大半,边月又打包了两大袋糖食,才起身向城门走去。
城门口戒备森严,守卫和巡视比往日增了数倍。自永安帝登基后便取消了宵禁,许商贾夜行,故常有马匹车辆夜半出入。
但今夜盘查格外严苛,似乎是在搜寻什么人。
轮到边月时,领头的守卫见她只身一人,又是个面容俏丽的柔弱姑娘,只随意扫了两眼,便挥手放行。
出了城,边月沿着官道行了几里,随后转入一条偏僻小径,七拐八绕后才到紫云峰下,这是她和师兄师姐们的家。
边月没有直接上山,而是绕到了后山的千障林。
林间寂静,风声呼啸。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脚下的触感不对。
软绵绵的,不似泥土,倒像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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