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辰时停的,但在午时谢安执出去的时候,院中未落完的叶子上还坠着水滴,宫人在院中扫着积水。
谢安执确定眼前无水坑后,才忍着酸痛抬步出宫。
身为凤君,定然是不可能对生病的帝王不闻不问,不然传到前朝,倒显得他这个凤君不懂事。
咬着牙走了几步,谢安执失态地叹了口气,心想:还不如让她活蹦乱跳地来嘲笑他,至少她再怎么跳,他两眼一闭只当没听到便罢了,哪还用得着像现在这般一步一痛嘶地挪着去?
好不容易到了凰归殿,百合迎他入殿,果真看到病得面色绯红的钟楚泠,眼下还没醒,有时还哼唧两声,眼睛一直闭着,乖顺得像只兔儿。
谢安执本想走走流程坐一坐便离开,怎料他从钟楚泠身侧起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衣角已经被那家伙抓了起来。谢安执扯了扯,发觉这病得迷迷糊糊的人力气却格外大,他抽不出来,俯身细瞧,却抓不到那人装昏的蛛丝马迹。
许是真的病得不轻,就像她小时那样。
谢安执心底舒了长气,抬手屏退想要上前帮忙的冬雪,兀自又坐了下来。
“烧何时退的?怎还不醒?”
“回凤君,就在方才,太医说退了烧便是没事了,一会便能醒。”百合恭敬回道。
也是,宫人回禀他的时候,还说她烧没退,大抵就是在他来的路上退烧的。再烧下去也不像话,太医院那群人又不是吃干饭的。
说话间,谢安执又试着扯了扯衣角,还是扯不动,想着扒扒她的手,却怕她突然醒来,说他勾引她。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和她还没待了几天,脑子就和她一般浑了!
谢安执赶紧清清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漫无目的地数起了床帘上的珠串。当目光游离到边角的时候,一串风铃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记得那日被母亲算计,他于此处醒来,床上还没有挂这东西。
思绪与时机碰撞得刚刚好,似乎在回应谢安执的目光,窗外吹来一阵混着新鲜泥土气息与雨雾的微风,吹得风铃叮当作响。
“安执哥哥……喜欢这个风铃吗?”一道沙哑的声音在悦耳的风铃声中格外突兀,说完这句话,钟楚泠咳了咳,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抬抬胳膊,示意自己想要喝水。
“陛下醒了?”谢安执没有回她的问题,收回落在风铃上的目光,淡淡说道。
“再昏下去,可就看不到安执哥哥为朕担忧的样子了。”
果然,这人一醒来就没个正行。
谢安执不动声色将衣角后抽,在钟楚泠怔忪的目光中抚平被她抓皱的纹路,说道:“既然陛下已经醒了,臣侍就放心了,这便告退,不妨碍陛下歇息。”
钟楚泠盯着自己抓过他衣角的手发愣,听他要走,倾身上前,说道:“安执哥哥来了多久了?”
“一会儿而已。”
看着谢安执淡然的表情,想来是没像自己一般感染风寒,钟楚泠自嘲地想:抱着耍他的心拉着他到处跑,却没想到自己成了最狼狈的那一个。
“安执哥哥还没说喜不喜欢这个风铃呢!若喜欢,朕再找子衿做一个。”
谢安执下意识望向兀自响着的风铃,出言道:“是那个贫家子做的?”
“不喜欢?那便罢了。”钟楚泠还在病中,没什么精神,有气无力的模样。昏着像睡着的兔儿,醒着像只耷拉着耳朵的狐狸。
谢安执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无言起了身,行过礼,转身便走。
钟楚泠目送着谢安执远去的背影,依稀想起还是少年时的他。
那日风和,谢安执带着两个懵懂的小孩子站在庭中,钟泽瑾是个安不下心的人,蹦跳着要追小蝴蝶,钟楚泠静陪在侧,将钟泽瑾没听到的话,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彼时那个宛如翠竹的少年脸庞笼在曦光中,轻声念道:“风幡非动,动自心尔。”
钟楚泠小心翼翼看了看一边没听进去的钟泽瑾,见他没有问的意思,所以嘴唇动了动,求知大过胆怯,小声问道:“此为何意?”
“世间万物无定法,能决定它们的,是你的心。”
只可惜,眼下没有幡,也没有妄动的心,只有恼人的秋风。
……
钟楚泠这病没持续多久,毕竟她是镇北将军亲自教出来的徒儿,身体素质不可谓不高,没过几天便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不过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害人终害己的教训,她有些日子没来找谢安执了。
若是她此时来,大抵会正好撞见谢安执将谢家家书丢到炭盆的画面。
“大人她……写了什么?”冬青搬来新的炭往里添,一边添一边问道。
无非是谢瑶姝又闯了祸事唤谢安执去摆平,十六岁的姑娘家整日没个正行,日日闯祸,还要谢家给她收拾烂摊子。许是觉得谢安执在宫里成了她的新依仗,她调戏平民不满足,还去调戏人家苏家公子,又被人逮去府衙了。
谢安执素来与他这个妹妹不亲厚,入宫成为笼中雀也是拜她所赐,他不主动算计她都是他仁慈,又怎会去帮忙。
谢丞相似乎知道谢安执并不愿插手这件事,信末还搬出了谢老太君,说是老人家想孙女儿了,千叮咛万嘱咐要谢安执把人捞出来。
然后那封信便落得成灰的下场。
要他为了那个蠢货向钟楚泠低头,做梦。
“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谢安执冷声回了,拿起一边的药泥,往腿上敷去。
未几,冬雪通报宫人奉帝王之命前来送凤印,谢安执由着冬雪用布带将药泥裹好,放下衣摆,起身接印。
到底是凤君,管理后宫是本分,好在后宫中人并不多,倒也不算难事。只是想起后宫,谢安执便算了算日子,马上要到大选后侍的日子,届时世家贵子入宫,待帝王垂青。
就是不知道钟楚泠办不办。
说实话,谢安执最头疼这个,有些世家子是专养来联姻的工具,读的全是《男德》《男戒》,通诗书不假,吟的却全是风月。总之,要他面对那些没什么志向的男人,真是太难为人了。
不过……大选之事先放放,他想起来一件事还未处理。
……
“太卿,凤君驾到。”
烤着炭火暖洋洋的夏轻月险些被茶水呛到,他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说谁?”
凤君?谢安执?那个高高在上的佳公子?来他这个小太卿宫里做什么?
再多疑虑,夏轻月也没表现得太怂,他坐正了身子,双腿下榻穿上了鞋,才刚把自己弄体面,谢安执就进来了。
“太卿安好。”谢安执敛目行礼道。
“呃……”夏轻月坐不住了,努力使自己没那么慌乱地站起身,说道,“凤君有礼,不知凤君今日前来是……”
“今日陛下命臣侍执掌凤印,前不久太卿所说之事,臣侍如今可替太卿处理。”
夏轻月一拍脑袋,耿直说道:“啊!用度克扣之事陛下已然为吾解决了!麻烦凤君跑这一趟,谢凤君好意,吾暂时不需要了。”
“既如此,今日便打扰太卿了。臣侍先行告退。”谢安执面色一成不变,好像一个木偶人,例行公事来问问,不需要他就走。
颇干脆,颇利落,颇没什么人情味儿。
夏轻月也不知道他是何心境,目送他离去后,紧张地抓住身侧宫人,问道:“吾……吾方才没说错什么话吧?”
被他拉住的宫人失笑道:“凤君有礼,太卿有节,如何算错?”
“没错就好,没错就好……”夏轻月拍拍胸口,知是没事,又欢欢喜喜蹬了鞋,一边喝着小茶裹着小毯子一边看方才偷藏起来的话本了。
……
走在回寝宫的路上,谢安执出神凝思,冬青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陛下日理万机,却还顾念先帝在时位分不怎么高的一位太卿。陛下如何,轮不到他一个侍从品评,就是不知道凤君心里怎么想了。
谢安执倒是没在想夏轻月和凤印的事,他在想谢瑶姝一案。
方才他突然想起来,谢瑶姝冒犯的是苏家人,还是苏御史的爱子。苏御史常盯着京中各大世家,越是庞大的家族,其内里脏垢越多。平日里没被抓着便罢,可他谢安执要是不帮忙,谢丞相救女心切,动用谢家之力再行逆律之事……谢瑶姝倒霉事小,若是谢家大族遭此牵连,那就完了。
虽然他相信身为族长的姨母不会容许母亲胡闹,但谢瑶姝是母亲的命根子,难保她不会冒着被家族除名的风险也要救谢瑶姝出来。
谢安执越想越烦躁,眉目里的戾气也越来越重,冬青敏锐察觉自家凤君周身的低气压,更是不敢说话,偏生有人还不解意,叫住了正恼着的谢安执。
“哎!表兄!妹夫!”钟泽瑾远远喊着,许是见谢安执不应,快步上前,问道,“去哪?去找阿泠吗?”
冬青心尖儿一颤,下意识上前一步看谢安执的表情,却见那人换了一副和煦模样,平静地看着钟泽瑾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钟楚泠:啧,失策了,朕英明神武的形象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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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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