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暑气尚未完全退散，但阳光已收敛了几分盛夏的暴烈，占地两百多亩的一中校园里，绿树成荫，香樟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新学期的喧嚣与期待，夹杂着隐约的油漆味和人群汗水的微咸气息。
许魏小心地避开那些背着大包小包、脚步匆匆涌向□□楼的新生和家长。七层高的□□楼崭新矗立，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目标明确地穿过拥挤的主干道，拐向楼后的小径，朝后操场走去。心里其实没抱太大期望，只是遵循着一年前分别时那个模糊的约定——“一中见”。
然而，绕过喧嚣的人群，目光扫过空旷的水泥地操场，她的心猛地一跳。
雕塑的基座下，那个坐在最高台阶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曾经垂至腰际的长发剪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个子明显抽条了，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裙，纤细的小腿悬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着。午后的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五官褪去了孩童的圆润，线条清晰了许多，眉宇间沉淀着一种过去不曾有的、近乎倔强的沉静。
是李蔓！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攫住了许魏。她不顾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目光，用力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声音清亮地穿透操场：“李蔓！李蔓！！”
台阶上的女孩闻声猛地回头。看清喊她的人是谁，那张带着几分疏离和戒备的脸庞，如同冰消雪融，瞬间绽放出纯粹灿烂的笑容，连五官都变得生动起来。她“噌”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几级台阶，几乎是扑过来，一把紧紧抓住了许魏的手。微凉的手指带着薄茧，力道却很大。
“魏姐！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能等到你！”李蔓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睛亮得惊人。
许魏也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背上几道细小的、微微凸起的疤痕，以及指关节处不易察觉的粗糙，一年的通信里，李蔓总是轻描淡写，但许魏太了解她报喜不报忧的性格了，那个重男轻女的刻薄奶奶，为了给弟弟上户口就把她丢回乡下的父母，还有那些她信中偶尔流露的、需要靠假期在姑姑小饭店里拼命刷碗才能攒够的学费……这些沉甸甸的东西，此刻都无声地凝聚在这双伤痕累累的手上，许魏心头酸涩，却强忍着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将那只手攥得更紧了些，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新的开始就在眼前。
“许魏~”
一个娇怯怯、带着点甜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魏循声回头，眼睛又是一亮。
梧桐树的荫凉里，站着一个纤细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女孩。她穿着长袖的棉质衬衫和长裤，挽着一个高高的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这边，像林间受惊的小鹿，带着天然的、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的脆弱感。
“小鹿！鹿鹿！”许魏的嗓音不自觉地放软了几分，带着点亲昵的夹子音，松开李蔓的手，快步跑过去，一把挽住林陆的胳膊，将她拉到李蔓面前，“我就知道！你爸妈最后肯定拗不过你！太好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林陆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带着点小得意地点点头：“嗯！我在初一一班，和叶于一个班。你呢，魏姐？”她的声音细细的，像羽毛拂过。
“我在隔壁二班，”许魏笑着回答，又补充道，“住□□楼407。”
“那我和你一个班，”李蔓接口，语气平静，“不过我住明德楼209。”她指了指操场对面那栋稍旧些的宿舍楼，□□新楼四人间，明德旧楼八人间，中间隔着一个偌大的后操场，距离不言而喻。
林陆了然地点点头：“我在□□408，就在魏姐隔壁。我妈还在上面帮我收拾呢，我惦记着跟你们碰头，就先溜下来了。”她说话时带着点小小的喘息，显然刚才下楼有些急了。
“蔡冷和叶于呢？”许魏踮起脚，在周围攒动的人头里张望，“王成在四中不来正常，蔡头和叶于没道理迟到啊？”
“我报名时看到叶于了，”林陆小声说，“他抱着他弟弟，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被他妈妈叫去帮忙了，好像挺忙乱的。”
许魏“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叶于妈妈生了二胎儿子这事她知道，自己妈妈前几天还在电话里跟叶于妈妈聊天，抱怨她有了小儿子后忙得脚不沾地，连麻将局都凑不齐人了。
“那蔡冷呢？蔡头跑哪儿去了？”叶于情有可原，那个一向最积极的跟随者蔡冷没出现就有点奇怪了。
“谁叫我？”话音未落，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就在身后响起。
三人回头，只见一个身材敦实、笑容满面的男孩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蔡冷穿着宽松舒适的棉质短袖和运动长裤，理了个精神的板寸，圆润的脸颊上还带着未褪的婴儿肥，显得格外亲切，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几瓶冰镇的矿泉水，一一递过来：“喏，就知道你们渴了！我早来了，看报名处人山人海，想着你们肯定口干舌燥，就先去超市侦察敌情兼采购了。”他眨眨眼，笑容爽朗。
久别重逢的喜悦像气泡水一样在四人中间滋滋作响，瞬间冲淡了等待的焦躁。她们找了个树荫下的石凳围坐在一起。
许魏眉飞色舞地讲起乡下的趣事：跟着奶奶学绣花，被针扎得嗷嗷叫；陪爷爷去河边钓鱼，结果鱼没钓到，自己差点滑进水里；晴天漫山遍野地追蝴蝶采野花；雨后挎着小篮子去竹林里采胖嘟嘟的蘑菇，或是挽起裤脚在小河沟里挖张牙舞爪的小龙虾……
蔡冷则分享了他丰富多彩的假期：隔三差五跑去隔壁警校，看那些英姿飒爽的预备警官们顶着烈日训练，心生向往；在少年宫学钢琴，手指头都快敲肿了，但能磕磕绊绊弹出一首《致爱丽丝》时成就感爆棚；跟着胖婶学了几道拿手家常菜，拍着胸脯保证以后可以给大家露一手……
林陆安静地听着，等大家都看向她，才轻声细语地说：“我…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医院里。”看到小伙伴们瞬间紧张担忧的眼神，她连忙摆摆手，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别担心！这次真的有好转。护士姐姐们介绍了一位老中医，吃了几个月调理的药，感觉身体没那么难受了，只要不是大太阳底下暴晒，平时都没事的。”她似乎鼓起了一点勇气，轻轻拉了拉自己的长袖袖口，“而且…我现在偶尔也敢穿短袖了，伤疤嘛，看久了，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她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小小的释然。
轮到李蔓时，气氛微微凝滞了一下，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指节有些发白，沉默了几秒，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事：“爸妈…为了给弟弟上户口，把我送回老家奶奶那儿了。奶奶…不喜欢我，觉得我白吃饭，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头的哽咽，“不过，再累我也总会偷偷看点书。我们村…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去年…十三岁就嫁人了。我不想那样…我得读书，考出来。”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年沉重而压抑的时光。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神却异常坚定。
一时间，树荫下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许魏用力握住李蔓冰凉的手，蔡冷眉头紧锁，林陆的眼圈微微泛红。空气里弥漫着对朋友遭遇的心疼和对那愚昧现实的愤怒。
“靠！”许魏低声骂了一句，猛地站起来，打破了沉重的氛围，“不开心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咱们又聚首了，未来一片光明！”
蔡冷立刻响应，也站了起来，他拍拍胸脯，脸上挂起阳光的笑容，“走，我带你们逛学校去，我可是提前好几天就来踩点了，一中犄角旮旯我都门儿清！保证比招生简章还详细！”
“那叶于……”李蔓有些犹豫地看向雕塑方向。
“放心！”蔡冷信心十足地挥手，“转一圈回来顶多半个多小时，正好等他忙完。走走走，再磨蹭天都黑了！”他率先迈开步子，一副导游的派头。许魏拉起李蔓和林陆，三个女孩相视一笑，暂时抛开沉重，跟着蔡冷融入了校园的人流。
蔡冷果然是个称职的“导游”，边走边指点江山：
一中看起来占地面积挺宽敞，实际分为三个板块，教学区，生活区，住宿区，所有的住宿楼，包括教师宿舍，都围绕着后操场排了一圈，区别就是远近而已，一共是7栋楼，名字也是取的德智体慧美育，明德，明智，□□是女生宿舍楼，知体，知美，知育是男生宿舍楼，还有一栋是四层的小楼房，没有名字，因为是老师住的，学生们就叫它——园丁楼。
一中一共是三个操场，篮球场，主要是上体育课的地方，还有晚间学生们打篮球的地方，前操场，又是足球场，踢足球的草场，平时开大会或者运动会也在这儿，然后就是后操场了，主要是水泥地，不算大，活动的区域也不多，右下角有一些打乒乓球的台面，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网球栏。
生活区，主要是超市和三个食堂，在前操场旁边，食堂也分为三个，左边是大食堂，主要是学生们吃饭的地方，一中的素菜1.5元一份，荤菜3.5元一份，米饭4角，素汤免费，不过据蔡冷说所谓的素汤就是开水加两片菜叶，中间有楼梯的是小食堂，又叫教师食堂，进去吃饭要刷教师证，只提供给老师和领导们的饭菜，下面的食堂，叫面堂，主要提供各类面食，包子馒头稀饭面条什么的，几个食堂分工明确，价格也算平价，就是味道嘛，除了小食堂都一言难尽，据蔡冷所说，那面堂的饺子皮，硬的狗都打的死。
面堂旁边，就是超市，超市也分大超市和小超市，一共是一个大超市和3个小超市，东西卖的很杂，吃的喝的用的，都能在这儿买到，新生开学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了，因为一中是寄宿学校，除了一个月放一次假，平时都是只进不出的，买东西都只能在超市买，不管是吃饭还是买东西，都不收现金，只刷饭卡，饭卡在大食堂旁边窗口充值。
“看见那长队没？”蔡冷指着充值窗口，“我建议派个代表去排，把大家的卡都充了，省时省力。等人更多了，可有得排。”
四人迅速商量。林陆主动请缨：“我去吧，我排队有耐心。”许魏立刻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数了六百块递过去：“喏，我的六百。”李蔓有些局促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张被仔细抚平过、依然带着褶皱的百元钞，递给林陆，声音很轻：“我的…两百。”许魏看在眼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拍了拍李蔓的肩膀，林陆小心地把钱收好，快步走向队尾。
蔡冷又指着人满为患的小超市：“喏，电话卡也在那儿卖，人也不少。需要的话最好也买一张，方便联系家里。”
许魏看着超市门口摩肩接踵的景象，皱皱鼻子：“算了，晚点人少了再说吧。”
“嘿嘿，就知道你们嫌挤！”蔡冷得意地一笑，像变魔术似的从自己裤兜里摸出几张崭新的电话卡，“当当当！提前几天买的，十块钱一张！先到先得啊！”
“哇！蔡冷你真是及时雨诸葛亮啊！”许魏惊喜地叫道，毫不犹豫地拿过一张，塞给蔡冷十块钱。李蔓犹豫了一下，想到奶奶家那部需要跑到村头小卖部才能接听的公用电话，也拿出十块钱：“那…我也要一张吧。”
说话间，林陆已经拿着充好的饭卡回来了，效率出乎意料。“看着队伍长，办理还挺快的。”她把卡分给大家，“收了十块钱卡费，直接从充值金额里扣了。晚上吃饭时你们核对下金额。对了，补办需要学生证号，别弄丢了。”许魏接过带着余温的饭卡，郑重地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逛完大半个校园，日头已近正午，四人回到雕塑旁。转了几圈，依旧不见叶于的身影。
“难道他弟弟还没安顿好？”许魏有些焦躁地踮脚张望。
“或者…他忘了我们的约定？”李蔓轻声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不会的！”林陆立刻反驳，“叶于不是那样的人。”
几个人正有些束手无策，一个温婉的身影从□□楼方向走了过来。是林陆的妈妈。她依旧美丽优雅，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看到聚在一起的孩子们，陆妈妈脸上绽开温柔的笑容：“鹿鹿，怎么还在下面？床都给你铺好了。”得知她们在等叶于，陆妈妈善解人意地提议：“你们先去食堂吃饭吧，别饿着。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叶于，他来了我就告诉他你们在食堂。”
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排。四个小伙伴再次手挽着手，像归巢的小鸟般叽叽喳喳地向生活区走去。
她们刚离开没几分钟，一个清瘦的身影便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雕塑下。叶于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晕，上衣衬衫的领口微敞，显然是匆匆赶来，他一眼就看到了陆妈妈，眼睛一亮，顾不上喘匀气，急切地问：“阿姨…呼…您看到许魏…她们了吗？”
“刚走，去食堂了。”陆妈妈笑着指了个方向。
“谢谢阿姨！”叶于匆匆道谢，甚至来不及抹一把汗，立刻转身，朝着食堂的方向再次跑了起来，背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和朝气。
“这孩子…”陆妈妈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也迈着从容的步子朝食堂走去，看着这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经历了分离又重聚，各自都有了成长和变化，但那份真挚的情谊似乎从未改变，有他们相互扶持着走过初中三年，鹿鹿那敏感内向的心，应该也能被温暖和快乐填满吧？这样想着，她心里最后一丝因女儿身体而产生的忧虑，也稍稍淡去，被一种欣慰的期待所取代，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校园里充满了新生的喧嚣和无限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