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朵朵摇摇头，王朝的人真是没有共情心啊。

她对一起从玉春宫出来的女官行礼说道：“劳烦两位姐姐，我想在尚书府留一两天再回宫去，你们能帮我跟娘娘通报一声吗？”

云妃在她们来尚书府之前确实提过一句，说有其他殿阁的人留在尚书府好几天，跟着帮忙的，还问司琪女官用不用把玉春宫的人也留下两个？司琪女官的意思是先派人去看看，如果各殿阁全都留人，咱们便也留人，如果有不用留人的，咱们也可以不留人。

王上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各殿阁去尚书府也是去给王上那边看的，搁着云妃的现在的地位，虽然不用看庄妃等其他人的脸色，但也不能显得太漠不关心。

云妃同意了司琪女官的建议，但被派去尚书府的女官和小宫女却都不愿意在尚书府久留。

尚书大人家里再好，也没有宫里好，被留在尚书府，那不还是得帮忙干活？万一干不好，不成了费力不讨好？倒不如扎一头做做样子，然后就赶快回来跟云妃报告看到的消息，讨好自家娘娘多划算啊！

再说了，从前也不是没有从宫中被遣去高官家里做事的宫女，既然能做到玉春宫这里，再去尚书府，那就等于是被“贬”，谁能乐意啊，都巴不得看一眼就赶紧回宫去邀赏。

现在听周朵朵这么一说，两位女官和那个小宫女都愣了，其中有个女官不相信地问她道：“你，你竟然真想留下？”

周朵朵点点头，说道：“我刚才看了看，好像‘别人’都派了人留下，好像还不止一个，要不然咱们除了我，也再留下一个人吧。”

这话说的其余三人都皱起了眉头，她们可没有一个想留下的，但一起来女官刚才确实让周朵朵去暗中询问其他殿阁有没有派人留下，周朵朵如此说法，其他人也是确信无疑。

那打头的女官扫了一眼另一个女官和另一个小宫女，吓得她们两个都低下了脑袋，另一个女官见躲也不是事，忙跟带头女官建议道：“既然田宫女想主动留下，你就让她自己留下吧，咱们玉春宫的事情多，王上总来看娘娘，娘娘身边少了人侍候可不行，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回去跟娘娘复命吧！”

周朵朵暗暗发笑，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在另两个人的劝说下，带头女官很快同意了，只留周朵朵一个人。她则是带着另一个女官一起进到乐菱姗的闺房里探望。

周朵朵和小宫女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以后，见到了两个女官出来。

她们和其他去过乐菱姗房间的侍女一样，都是神情惊恐之中还带着兴奋，毕竟看见一个活着的毁容的人对她们来说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

“哎哟哟哟，之前乐大小姐多么花容月貌，现在成了这个鬼样子，难怪不想活了呢。”

“你看没看见她的嘴，一说话就好像咧开要吃人的样子，简直成了怪物，吓死个人！”

两个女官小声议论着，还说要赶快回宫去告诉娘娘，让云妃听个新鲜的消息。

周朵朵身边那没跟着去的小宫女一脸说不清的失望，大概她也很想亲口跟云妃汇报，在娘娘面前献一番殷勤吧。

玉春宫的两位女官给周朵朵简单交待几句后，就带着那小宫女走了。

周朵朵留下以后，并没有急着去见乐菱姗，而是以玉春宫的名义，跟尚书大人打了招呼，陪着尚书夫人一起接待来客。

尚书夫人悲痛欲绝之际也没忘了规矩，知道周朵朵是云妃带来的人，不敢怠慢，一直跟她谦让，让她休息。可周朵朵执意陪在她身边，还真正地做起了帮忙的事情，比如引着来拜访的客人休息，指挥丫鬟们招待等等，因为周朵朵把宫廷许多人物的关系都背诵的十分熟悉，引导尚书府丫鬟的时候就非常省力了。

尚书府因为有了周朵朵的协助，比之之前能更顺利更快地安排好各殿阁的来使，这让尚书大人和夫人都对周朵朵刮目相看起来。

一直到了傍晚，来人渐渐稀少，尚书大人安排了两个贴身随从送客，他自己支撑不住先歇着去了，但尚书夫人却执意不走，依旧留守在女儿闺房门外。

周朵朵接触了大半天下来，已经对尚书夫人略有了解，褪去尚书夫人的壳子，这不过是一个担心自己女儿的母亲罢了。

乐菱姗被迫“接待”了一天的客人探访，也不知道现在心情到底如何，尚书夫人虽然同样年迈身体孱弱，但到底还是牵挂着女儿，只盼着贵人的侍女们散尽，她好进去好好抚慰一下女儿。

周朵朵探头看了一眼，见闺房里还有两三个宫里来的宫女，便在外面安慰尚书夫人：“夫人请放心，乐姑娘身边有您指派的贵府的侍女一直照顾着，无论是茶水还是其他，都怠慢不了，您就放心吧，一会儿等人都走尽了，您再进去不迟。”

周朵朵劝慰着，请尚书夫人在门外入座，又给她递过去茶水，尚书夫人听闻周朵朵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不禁红了眼圈，她现在心里五味杂陈，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早关上门整日搂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了，偏王上还有令，派了人监看乐菱姗，后宫又跟风不断来人探视，搞得尚书夫人心里一团乱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到听了周朵朵的话，也知道今天这场面总算是要应付过去了，这才悄悄送了一口气，接过茶水，坐了下去，不免又是一声长叹。

周朵朵见尚书夫人情绪稍稳，便更温言劝慰，期间试探地问了问事发那天的情况，尚书夫人叹了口气，便一一道来。

和周朵朵预先想的一样，尚书夫人应该是除了乐菱姗以外，知道的最多的人了。也只有亲娘，才会在事发第一时间去关注女儿情况，而不是想着怎么跟王上交待。

这点就连尚书大人都不行，周朵朵在尚书府带了这么半天的功夫，就看了出来，尚书大人对于王上、他自己的前途、官职等等，看得可是比这个受伤的女儿重要多了。

如果换做周朵朵那个时代的父亲们，恐怕死也不会让受伤的女儿这样硬撑着见人，受二次伤害的！

可乐尚书，在女儿受伤以后，第一个担心的是会否搅了公主的庆生宴，搅了王族们的兴致。

对此尚书夫人也是无可奈何，她一个内院女子，能做的只能是咬牙忍着，听之任之王上那边的人不断地打扰乐菱姗休息。

但尚书夫人对周朵朵说了，她也很担心乐菱姗随时不要命，有专门的人看着，到底比乐菱姗一个人寻死觅活要强些。

“孩子，你不知道，我们老爷一开始的想法，是不去管姗儿的……”提起这个，尚书夫人差点就要控制不住情绪了，她用帕子使劲儿擦了擦眼睛，这才继续往下说：“老爷也很难过，说如果姗儿就是不想活了，咱们做爹娘的也没办法，女子成了这个样子，以后怎么见人？总不能一直把她关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人……”

尚书夫人说到这里，自觉有些失言，周朵朵到底是来自宫里的人，现在王上说不许乐菱姗死，她怎么能提跟王上相反的调子呢？但尚书夫人止住的话头，却被周朵朵淡定地接住了。

“一辈子不嫁人那又怎样？”周朵朵回望尚书夫人，见对方一脸惊骇，又补充道：“我留下，一是为了代我们娘娘帮尚书府照顾乐姑娘，二就是想如果有机会，想和乐姑娘亲口说几句话。”

说到这里，周朵朵顿了顿，她也不是有十全的把握，说服乐姑娘重新鼓起勇气生活，因为在封建王朝的好多前提之下，她的观点乐姑娘能不能接受，还得两句话说。

尚书夫人听到这儿，有些狐疑的看着周朵朵，那眼神明显是把周朵朵当成和其他使女一样，费尽心机跟乐菱姗面谈，就为了得到一些八卦谈资。

周朵朵只好再三跟尚书夫人保证，她见乐菱姗不是为了什么无聊的目的。

尚书夫人无法，只能答应周朵朵，她甚至觉得周朵朵刚才一切的做法都是为了做戏，绕了个大圈子，不还是想接近她女儿吗？

玉春宫来的人，即便不做戏，来直接的，尚书府也是不好拒绝的。尚书夫人冷着脸，待那两三个宫女走了以后，便让周朵朵进去了。

此刻乐菱姗的闺房，除了尚书府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和屋里一个嬷嬷外，再没有外人。

乐菱姗如木偶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和贴身丫鬟的问好声，她身子不可查觉地微微一颤：竟然还没完？

那嬷嬷赶过来接待的时候，不禁一愣，只见面前小宫女装扮的姑娘双目紧闭，像个瞎子一样，正摸索着往里走。

嬷嬷也是见过世面的，赶忙扶过去，嘴上一声不吭，心里却犯嘀咕：宫里还有瞎了眼的宫女吗？

周朵朵听感觉到嬷嬷的触碰方向，忙闭目行礼道：“代我们家主子问姑娘好！”

乐菱姗转动着眼珠子，显然也看见了这奇怪的一幕，她蠕动了一下嘴角，生硬地发出声音：“有劳了，替我谢谢你们主子，我很好，没什么事。”

周朵朵顿了一下，轻声道：“恕我直言，听姑娘的声音，好像不怎么好。”

此话一出，别说乐菱姗，屋里旁的人俱是一愣，哪儿有这么说话的？

两个丫鬟在床边对视一眼，她们接待了好几天，头一次见到这个模样，这么说话的宫女，这是闹哪样？

周朵朵却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她摸索着对身旁的人道：“麻烦带我去姑娘床边好吗？”

嬷嬷犹豫了一下，回头见乐菱姗只是愣在那里发呆，想到刚才通报的人说周朵朵是玉春宫来的，心知不能得罪，便自作主张，真的把周朵朵引到了乐菱姗的床边坐下，顺便低声问了一句所有屋里人都在困惑的问题：“敢问姑娘是眼睛不方便吗？”

周朵朵仍旧闭着眼睛，恭敬而直接地地答道：“不，我不是瞎子，只是乐姑娘脸上受了伤，本不应该见人，我冒然来探望，十分抱歉，只能这样闭着眼睛，还望乐姑娘原谅我的无礼。”

一席话说得乐菱姗将头都转了过来，她一整天接待了好些宫里来的人，这还是头一回直视到来的使女。

“你不必这么说，你也是……奉了你们主子的令，我……”乐菱姗难得主动说了这么多话，可到最后还是噎住了。

即便如此，旁的丫鬟和嬷嬷也是十分惊奇，乐菱姗如此表现，让她们一度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从前的乐菱姗，一向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哪怕是病中来人探望，她应对也十分得体。

刚才回答周朵朵的那两句话，就仿佛乐菱姗平时得了什么小病，接待那些其他贵女来探望时说话的语气一样。

两个丫鬟眼睛都有些亮起来，嬷嬷也打起了些精神，大小姐遭此大难，她们也跟着心如死灰，如果大小姐能振作起来，她们肯定高兴啊。

可乐菱姗这边却并不乐观，她刚才一时冲动，说了那些话，不过是因为周朵朵并没有睁开眼，没有看见她现在的样子，所以乐菱姗一时间有种自己还是正常人的错觉。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绑在床上的身体，又抬起视线盯住床边的周朵朵，抿了抿嘴角，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周朵朵却开口了，她说道：“乐姑娘，你受罪了！要是我的话，肯定恨不能死了才好，我才不管什么面子，什么爹娘，什么王命，什么后果，总之我就是想死，没了美貌，甚至现在的样子还不如普通人，别人看见了也只是表面关心，背地里都笑我是个怪物，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说刚才一番话，让屋里旁的人眼睛发亮，那现在这一番话，就可以说是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把所有人都吓得呆住了。

嬷嬷和丫鬟们都张大嘴巴看向乐菱姗，只见姑娘皮肉翻飞间面皮的颜色肉眼可见地涨红，变紫，再褪去血色浮现苍白……

要不是看周朵朵是玉春宫来的，恐怕屋里的丫鬟和嬷嬷就跟着一起打她了。

“我去请夫人来！”那嬷嬷回过神，第一个气愤地起身，两个丫鬟呆若木鸡，反应过来以后，也赶紧劝慰乐菱姗：“姑娘，姑娘，你别急，我们马上去请大夫和夫人过来，别急啊……”

周朵朵被其中一个丫鬟“拉扯”起来，她忙对着床铺的方向说道：“乐姑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跟你没有说假话，如果你喜欢那些安慰你的虚情假意的话，我也可以说一套出来，什么‘早日康复’‘姑娘好了还和从前一样漂亮’……”

“求姑娘你别说了，我们小姐正病着呢，你……”

“你住口！”

周朵朵和丫鬟正拉扯着，尚书夫人已经被嬷嬷请了过来，一见床上乐菱姗不同寻常的样子，赶紧勒令周朵朵闭嘴，她刚才已经听了三两句嬷嬷的解释，现在恨不能扇周朵朵几个耳光才解气。

“请你马上回去，我之后进宫，自会跟云妃娘娘解释！”尚书夫人竭力控制住自己，尽量平稳着声音对周朵朵下逐客令。

“难道你们都喜欢听假话？她们嘴里说着好话，心里可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呀乐姑娘，我只想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周朵朵见缝插针，眼看尚书夫人来了，丫鬟们不再动手，她又回头跟乐菱姗说了两句。

尚书夫人忍无可忍，直接呵斥道：“你不要欺人太甚！”玉春宫来的又如何？她堂堂一个尚书夫人，何用惧怕一个小宫女，大不了从此就和嫔妃之间生了芥蒂，尚书夫人也想马上把周朵朵赶出去。

“来人，叫来福他们都进来，把这个……”

“等等，娘，你等等！”

尚书夫人即将发飙之前，乐菱姗忽然开口，拦住了她娘亲的话。

“娘，你们都别急，我，我想听听她要跟我说什么！”乐菱姗这几天的火上得不要太大，虽然只是面皮受伤，但她的嗓子也是坏得很重，说几句话就难受得不行，丫鬟们见状赶紧过来扶住仰着脖子的乐菱姗，嬷嬷也过去端来润喉的汤水。

尚书夫人尽管震惊不解，但也没有再叫人过来赶周朵朵走。

就这样，在尚书夫人的陪同下，周朵朵仍旧闭着眼睛，对着乐菱姗说话。

“……你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现在就去死吗？”

乐菱姗面无表情地问站在她面前的周朵朵，冷冷地问。

尚书夫人忙让嬷嬷去门口把守，勿要让宫里来监看的人听见这边说话。

周朵朵摇头道：“你死不死，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说出我自己的感受，我在想如果受伤的是我，我一开始也会这么想的！但是我现在还有一点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乐菱姗追问。

周朵朵不紧不慢，边思索边道：“我在想啊，如果我死了，那那些嘲笑我丑的人，希望我死的人，不是都如意了吗？”

乐菱姗的目光垂下来，眸子越发暗沉。

“女子的容貌虽美，但也不过十年八年的时光，无论多么尊贵的人，只要过了如花的年纪，脸上也会渐渐长出皱纹，怎么保养都不行的。”

听周朵朵说着，乐菱姗怔了怔，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娘亲尚书夫人。

尚书夫人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美人，不然不会生出乐菱姗这样美貌的女儿，但时光荏苒，尚书夫人如今刚四十出头，虽然一身华贵，却抵不住青丝变白发，眼角堆皱纹。尚书大人的后院许多年来，也陆续抬进了不少人。想当初乐菱姗记忆中，尚书大人和娘亲也是如胶似漆，现在却是娘亲独守寂寞，尚书大人夜夜留宿在年轻的宠妾那里。

乐菱姗心里暗叹一口气，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想着嫁个比自己年纪大些的人，最起码她老了的时候，夫君也会更老，但现在……

尚书夫人感觉到女儿的目光，对应周朵朵的那些怎么保养都不行的话，她不禁冲着周朵朵想发起火来，可刚皱起眉头，又看见女儿叹气的神色，再瞪回周朵朵，对方却是闭着眼睛，完全看不见她的怒色，一时之间，尚书夫人也只好作罢继续听下去。

只听周朵朵说道：“女子的年华最为宝贵，可能有的人会想嫁个年长的，让自己的花期显得长一些，能抵过自己的夫君，但如果真是这样，谁会一直等到老才去找个夫人，年老的男子经历得更多，更不会拿真心待你，仅仅把年轻女子当做个玩意罢了，少年夫妻虽会散场，但可能还有一段真感情，等少年熬成老爷，后来找的那些，恐怕连感情都所剩无几！”

乐菱姗闻言不禁有些汗颜，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周朵朵说的也确实是实话，爹爹那些宠妾虽然个个貌美年轻，还有给爹爹生了儿子的，但爹爹却始终待她们任何一个如当时的娘亲。

“照你这么说，女子就不应该嫁人，才是最好的了？”乐菱姗忍不住开口询问。

周朵朵道：“也不是说就不能嫁人了，反正你嫁给谁，等你色衰，那爱也所剩无几，没有女子可以永远吸引男子的目光，等到你老了，满脸皱纹，一瘸一拐，那些曾经被你年轻时美貌倾倒的男子再看见你，说不定会想‘啊，这个老东西，现在竟然这么难看了！吓死个人！看多了会做噩梦啊！’”

“噗——”

闺房里的几个人都惊呆了，因为她们看见乐菱姗竟然被逗笑了，虽然只发出了一声，但一听就知道是忍不住才笑的，跟今天应付贵人使女们时的那种木然神情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