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穿了条裤子的彪形大汉抡起九环大刀虎虎生风,余光瞥见池珩过来,把大刀插入斑驳黄地,挥汗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
池珩摇了摇头,这大汉蓄有虬髯,肤色深黑,恭恭敬敬唤了池珩一声“师兄”。
“师兄,你找我有何事?”
“给你找来了个徒弟,要不要?”
“真的假的?”大汉狐疑,“你可别骗我。”
他是九州加起来都未必有一个宗门剑修多的刀修,尤其他这一脉的刀法虽说练好了天下鲜遇敌手,却对刀极其严苛,没个三百斤休想练成。
既要弟子有修行天分又要弟子孔武有力,每一代基本都是独苗苗,到了他这里更是无人,已经沦落到需要他逢人就问“我看你与我有师徒缘分要不要和我一起练刀啊?”
其中艰辛,不为人知。
如今有人主动送徒弟,他反而挑起来,拍了拍商悯容瘦弱的小身板,嫌弃道:“豆芽菜似的,哪能抡起大刀?”
若是之前,商悯容就要和他闹起来了,不过看着眼前这丑了吧唧的大刀,心道:“若是要抡着这刀出去见人,简直是愚蠢又粗鲁,丢死人了。”
遂双眼含笑,乖巧道:“师叔你误会了,不是我。”
他指向一旁的松枝。
大汉这才注意到还有个姑娘在场,脸色登时红了,大叫一声捂住上半身,咻一下跑没了影,屋门被他拍得摇摇欲坠。
三人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松枝先开口打破尴尬局面。
“文秀前辈呢?”
池珩道:“刚才不是进去了吗?”
“......”
“......”
“你是说,”商悯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个看上去能把你一拳打死的大汉叫文秀?”
“是啊,他姓郑名猛,表字文秀。”池珩理所当然回话。
他倒是从小就和郑猛长大,唤他表字已经习以为常没觉得不妥,就是苦了松枝,以为要拜的是温柔美丽大姐姐,结果是个连衣服都不穿的汉子。
池珩看她表情,有些迟疑道:“你不是说练刀也行吗?”
“......哈哈。”松枝尴尬笑了笑。
她以为会是绣春刀,结果是九环大刀。
郑猛总算是穿好衣服出来,他绕着松枝看了两圈,摇头。
“师兄,你是不是......”他想了想措辞,指着眼睛委婉道,“这里累出幻觉看错人了?”
池珩看出来松枝内心不太愿意拜师,干脆不解释,顺势道:“或许吧,走了——松枝?”
松枝哪里肯让人瞧不起,池珩转身之时她上前踮脚握住刀柄,一把将九环大刀从地里拔出来,脚步些许踉跄,很快就稳住身形,挥着大刀转了三圈。
郑猛看得目瞪口呆,思忖自己这个年龄可舞不起来这三百斤大刀。
池珩问:“如何?”
“如何?”松枝把刀插入地里,叉腰问,“能当你徒弟吗?”
“能能能,太能了!”郑猛喜极而泣,竟直接抱起松枝转了几圈,呜呜哭道,“师尊!师祖!太师祖!祖师爷!文秀终于找到传人了!”
他放下晕头转向的松枝,转去握师兄的手,感激道:“师兄,玉玱,留下来吃饭吧。”
池珩道:“你亲自下厨。”
“必须的!”郑猛拍胸脯保证。
他做的饭能吃吗?
商悯容心里深深怀疑,恶毒地想:“可别把人毒死。”
郑猛这时候望过来。
他心中一跳,立马换上老实表情。
郑猛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爽朗道:“这就是你外甥吧?长得真像。”
池珩嗤笑:“你从哪看出像我的?”
“谁说像你了。”郑猛嘴比脑子快,“当然是像你妹妹,尤其是鼻子和......”
他反应过来后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心虚收声。
商悯容和池珩的脸色都变了,郑猛自知说错话,脚尖搓地,挠着头乱瞟。
只有松枝不明所以。
“你屋子是不是又一团糟。”池珩推开门进去,“我帮你收拾。”
郑猛起先愣了下,旋即连连应声:“啊......对对对,还是得劳烦师兄。”
他干笑两声,不成调地哼着小曲儿撸起袖子往厨房赶。
松枝犹豫着要去帮谁,商悯容已经一屁股坐上石凳。
她心思通透,一下子就猜出来他因为他娘不高兴了,坐在他旁边想了想,说:“真好,你舅舅是池珩。”
商悯容侧目,她硬邦邦道:“你看,你舅舅是池珩哎!大名鼎鼎的皓曦剑使,他自己又没孩子,你这在他身边的外甥不就相当于他的儿子了,你要什么没有?”
她故意露出夸张羡慕的表情,他毫不留情戳穿:“你是不是没安慰过别人?”
想起去九韶城之前池珩那句“我没责任把你当成亲子”,他又气又恼道:“再说谁要当他的儿子?狗都不稀罕!”
池珩就在前头的主屋里,他故意提高声音要让里面那人听见,其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我也没舅舅。”他存心要气池珩,“没有!”
松枝心道:“幼稚鬼。”
一股香味飘过来,还在置气的商悯容肚子咕噜一声响,他循着香气望向厨房,如母亲还在时闻到香气就知道已经做好饭一般跑过去伸手。
“热热热,你就别接了。”
粗犷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郑猛对面伸手。
郑猛端着瓷碟飞快略过他把油焖虾放到石桌上,两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被灶火热红的脸在夕阳下油亮亮地冲他笑:“这么懂事,你舅舅把你教的真好。”
池珩正巧出来,商悯容冷声道:“是我娘教的,关他什么事?”
他故意要给池珩难堪,池珩却只是怪异地扫过他们,问:“怎么了?”
“没什么,夸你外甥乖。”郑猛更不在意了,揽过池珩肩膀带他往厨房走,“劳烦师兄给我打下手。”
他一边带池珩走,一边不忘回头贴心叮嘱:“你们先吃。”
不论是看着凶神恶煞的郑猛还是看上去像只饮花露的池珩,谁进厨房都显得分外违和。
“我也帮忙。”松枝自告奋勇。
商悯容把她拉回来道:“你去做什么?”
她笑嘻嘻道:“好奇你舅舅做饭啊。”
“他是去打下手。”
“那也是进厨房了。”松枝甩开他走,“这叫仙人下凡,我这个凡夫俗子就要去看。”
她刚迈出一步就被商悯容攥了回来按在凳上。
“你......唔!”红滋滋的油焖虾被他一把塞进嘴里,松枝瞪大眼睛吐在掌心翻来覆去,弯腰呼呼吹气,“烫......烫烫烫!”
商悯容也不好受,呲牙甩了甩被烫红的手掌。
池珩透过窗户看了他们一眼,微微摇头。
“真热闹。”郑猛扇火的间隙看着他们笑。
池珩往里面加了一根柴,道:“羡慕了?”
“我和清弦小时候可比他们闹腾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郑猛起身炒菜,油锅发出滋滋声响,“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真会带他过来。”
池珩沉默须臾,道:“毕竟是阿瑶的孩子。”
“性子不全像她。”
石桌已经摆满了碗碟,池珩刚择完最后一盘菜的菜叶时突然听见郑猛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问:“你还记得我妹妹?”
呛人的油烟让郑猛退开打了好几个喷嚏,“油倒多了。”他捏袖擦了擦脸,回得答非所问。
夕沉月升,皓曦偏僻一方分外热闹。
郑猛的厨艺显然很合松枝这个徒弟的口味,左一句“厨神在世”右一句“灶王爷看了都走不动道”,把他快要哄回娘胎里去。
商悯容不说话,只埋头吃着,余光瞥向池珩,对方几乎一口没吃,低垂的眼睛里似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愁。
他倒是有些心虚,以为是自己真把池珩气到了,说的时候有多理直气壮,现下就有多不安。
对面的师徒互相吹捧,你一句我五句的,衬得他们这边万分尴尬。
他略带犹豫地给池珩夹了一块五花肉放到空碗里。
池珩看向他,他生硬道:“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能吃。”
郑猛道:“师兄可不吃这玩意儿。”
商悯容撇了撇嘴。
也是,池珩那么一个神仙似的人喝花露就行,五花肉多粗俗啊。
“一块倒也无妨,反正你厨艺好。”
池珩紧接着接过话,夹起五花肉放在嘴里慢慢咽下去,表情看不出喜厌。
他们来的时候是三人,走的时候成了两人。
彼时天色已晚,夜灵石的流光如水纹荡漾,到了“汀花水树”的廊前,有内门弟子而立,看见池珩立马迎上去,恭敬行礼。
“讹兽已伏诛。”
池珩点头,道:“劳你久等,夜路不好走,回去的时候当心些。”
“谢师叔关怀。”弟子应声告退。
商悯容扯了扯他的袖子,问:“慈悔镜,真能连时间都改变吗?”
他微微蹙眉,道:“你听见我和韩师弟的谈话了?”
“我可没偷听,是你们没避我。”商悯容振振有词。
“不能。”池珩严肃道,“岁月不能重来,发生的事也无法改变。死了就是死了,人生有时,世事无常,重来多少次都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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