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西厢

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

——《山海经》

讹兽在大巫山活得逍遥自在,他无牵无挂,无聊了就教精怪口吐人言,饿了就去采巫罗种下的果,渴了就去饮长江的水,大巫山的每一粒沙都被他踩过,每一寸土地都留着他的脚印。

饕餮哭着跑过来找他诉苦,他从泥里跳出来跃入长江水濯清他的身体,露出一身雪白皮毛。

饕餮长得凶神恶煞,化成人也是丑陋不堪的样子,他现在看起来还是人的样子,哭得更厉害。

“我天天在人间给欠扒皮掏心的老板当苦力,赚了那么多钱养她,她、她……她扭头就拿着我的血汗钱给别的小白脸好上了!”饕餮涕泪横流,显得更丑,粗壮的胳膊把讹兽紧紧圈在怀里,“当初我怎么就真的信了她的话?凡人哪有不看脸不爱财的?”

“那个女人真是深情。”讹兽说,“没有因为你的容貌抛弃你。”

饕餮愣了下:“这种时候你能别再说假话吗?”

“好啊。”讹兽微笑,“我答应你。”

“女人都薄情!”饕餮躺在树下愤愤抱怨。

上古凶兽被凡人骗心骗财,讹兽觉得这事真有趣,被传出去饕餮以后就没脸现身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在同情你。”讹兽面不改色。

第二天,饕餮向他道别,说要去凡间寻找第二段情。

半月后,他回来时哭得比上次更狠。

这一次他看上的女人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正眼。

讹兽四肢弯曲卧在地面,打了个哈欠,问他:“为什么你非要去和凡人谈情说爱?”

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人妖相恋,我们妖就流行这个。”饕餮想了想,“就像仙魔相恋一样。”

讹兽可不认为他们妖都喜欢没苦硬吃,像饕餮这样的,讹兽觉得很好玩,但有许多妖,谈起情爱来叽叽歪歪命都没了。

每一次旁观的妖都长吁短叹,每一次都有妖自投情网。

讹兽跳上长江河岸的青石,波涛拍岸,他听着泠泠水音,最终在饕餮又有一次下山后也入了尘世。

他妖身在妖界就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化作人形更是一身风流,摇着扇悠悠然走入人烟,混迹在锦绣堆里。

有佳人坐上他的腿,问他爱不爱她,他抱着姑娘细腰,脱口而出“我爱你”。

台上有位美人,云鬓凤钗,肤白花容,红衣艳丽飞扬,舞姿娉婷,台下皆是喝彩。

待安静下来后,讹兽脱口而出:“真难看。”

一片死寂中台上的花魁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步下台,红袖飘摇拂过眼前,朱唇在讹兽碰过的酒杯留下鲜红印记。

“没能让公子尽兴,倒是画屏的不是。”冷画屏的嗓音像沾了蜜,眼送秋波,她的身段好,仰起头一饮而尽的动作倒像是秋风中的枝头弱花,叫人望而生怜,“画屏给公子赔罪了,公子莫怪。”

讹兽挥着扇,分明瞧见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厌憎,啪地合扇抬起她的下巴。

“你跳得难看,为何不能怪?”

冷画屏悄然握紧了拳头,脸上的羞愤即便是隔着厚重的妆容也能瞧得清楚。

老鸨过来打圆场,赔笑道:“公子莫气,画屏这丫头可是我们这儿的头牌,想必是今儿这出舞不合您的心意。”

她朝冷画屏挤眼睛,挥袖道:“画屏,还不过来赔礼。”

方才已经赔过礼的冷画屏咬紧下唇,施礼道:“是画屏学艺不精,叫公子扫了兴致。”

老鸨倒是会打算盘,接话道:“公子,您若是不嫌弃,不妨明日……”

讹兽挑眉,松开怀里的姑娘,笑眯眯打断老鸨的话:“在下不稀罕。”

“你——”

冷画屏彻底被激怒,不再顾忌客人和老鸨的颜面,拂袖离去。

讹兽也心满意足地出去,他望见碧天白云,楼阁错落间桃李将谢,风吹过自有一番良辰好景。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

转角有戏台,台上的角儿唱着婉转故事。

他晃着扇哼着曲没入长街,观赏人间景色。

那年,冷画屏十八岁。

第二日,说不稀罕的风流公子掷重金捧画屏姑娘的场,却又在最后说了句“丑”。

这次冷画屏任他奚落找茬,在一旁笑盈盈恭维,“公子您说的对,今儿是画屏的不是,画屏自罚一杯。”

她当真是天下灵气汇聚成的美人,眉头一蹙便叫人心中怜惜,讹兽挥扇笑道:“你这姿态,真丑。”

“您这说的哪里话。”冷画屏理着胸前的长发,眼角挑起得恰到好处,仿佛连睫毛都含着千回百转的情意,“您是高风亮节的君子,您觉得丑,可多的是人喜欢画屏这一套,能赚钱啊。”

她斟满酒递在讹兽唇边,皓腕从红衣里露出来,讹兽轻轻捏着她的手腕,眼睛直直盯着她,喝下了那杯酒。

此后讹兽常为画屏姑娘一掷千金,却从不随众人一道奉承,只会在最后笑言一句“难看”,这还算温和,有时候还会刻薄来上句“不堪入目”。

冷画屏永远都是低眉顺眼地应和,嗔怪泣泪,撒娇卖笑。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冷画屏见到他轻车熟路踏入自己房间就依偎过来,讹兽抱着她坐在榻上,手掌摸着她柔顺的长发。

他突然问:“你爱我吗?”

冷画屏愣了下,须臾脸上挂笑,手掌抚过他的胸膛。

“爱啊,当然爱。画屏最是喜爱公子。”

讹兽在人间混久了,自然也沾染了几分人的灵慧,这句话他在勾栏瓦舍听过不止一次,妓女最会骗人,假意能说成真心,三分真情能说成十分挚爱,真真是比起他这只讹兽也不遑多让。

他捏起冷画屏的下巴细细端详,咧开嘴笑起来,“我不爱你。”

冷画屏在他怀里掩嘴低笑,嗓音带着刻意勾人的娇媚,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您不爱我也无妨,只要捧个钱场就行,画屏就指望着这些钱过活。”

某一日,讹兽坐在二楼雅座如常说了声难看。那按理会过来赔罪的姑娘只站在底下的歌台朝他微微福身,他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

她上了二楼,去向他对面。

陈家的公子散落千金,如愿怀抱佳人。冷画屏依偎在陈公子怀中,眉眼温柔。

陌生的情绪从讹兽胸腔里喷薄而出,他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就已经砸下重金,意思不言而喻。

“画屏今天的身子可经不住再跳一支舞,何况她答应了随我一起去品茶。”陈公子揽紧怀中人,扬脸垂眸,挑衅似的朝他笑了下,“公子可莫要强人所难。”

他说罢,在冷画屏衣襟里塞了大张银票,动作轻佻。

冷画屏亲昵地圈住陈公子脖颈,附在陈公子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哄得他心花怒放,又塞了张银票。

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也浑然不觉,讹兽双目猩红,眼睁睁瞧着冷画屏依偎在陈公子怀里离去,始终未多看他一眼。

老鸨慌张过来安抚,两个都是金主,谁也得罪不起,讹兽才不管什么这老女人口中的他日今朝,抬腿就追了过去拦在二人身前。

陈公子身边的小厮见状要动手,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们退下,眯起眼睛看着眼前人。

“这位公子莫非是想随我们一同品茶?”

冷画屏也扭过头,她瞧见讹兽眼里的沉郁悲哀和隐隐的乞求,却听见这公子齿间衔着恶意开口。

“娼妓无情,千金换不来真心相待,果真如此。”

男子最是薄情,最会伤人,果真如此。

冷画屏勾唇笑起来,娇声奚落:“公子若是能与陈公子般豪爽,画屏自是愿意随您一起去赏些风花雪月。”她的视线扫过去,哼声挑衅,“可惜啊,您比不过。”

冷画屏二十二岁那年,陈公子决定为她赎身纳她为妾。

入府的前一夜,讹兽出现在她闺房,她穿着红嫁衣对镜自照,脸色冷淡,眉眼衔着几分哀愁,从镜子里瞧见了另一双熟悉的眉眼,脸上才露出些许惊讶。

“你怎么来了?”

“真丑。”

两人同时开口,冷画屏呆了一瞬,突然之间想明白什么似的,眼里含着水光。

“明天我就要过上富贵日子了,公子尽管骂,画屏反正高兴得很。”

讹兽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殷殷盯着她在烛火里跃动的眉眼。

他有千万般衷情要诉,心中掉下数滴眼泪,说出口却是:“画屏姑娘,我祝你与陈公子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冷画屏喜悦道:“承公子吉言,画屏也祝公子……”她顿了下,温柔看向讹兽,“早觅良人。”

二十二岁的画屏姑娘比十八岁的画屏姑娘更美,半开的牡丹彻底绽放,肆意纵情春色。讹兽瞧着她嫁衣金钗的模样,发现自己忘记了十八岁的冷画屏是何模样,然而下一瞬,他又在这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看出了当年的影子。

第二日天光金灿,照在花轿绯红的绫缎,泛出几缕微光。

讹兽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在一众欢声笑语的人里显得格格不入,轿帘被风掀开一角,只能看见新娘的红盖头。

他捂住苦涩的心口,眼泪无声淌下。他终于明白那股陌生的情感是什么,却无奈、无法、无可追。

陈家公子是个风流多情种,几年后冷画屏眼生纹路,已经露出疲态,他便把她遗忘在后院,任她数着枝头叶子消磨岁月。

五十年人生,五十瞬须臾,细数春秋,讹兽在暗处陪着她从美貌佳人到垂暮老妪,从一曲红俏不知数到色衰而爱弛。

他依旧是翩翩少年郎,她却已是迟暮,行将就木。

在冷画屏缠绵病榻之际,讹兽再度现身,冷清黑夜,冷画屏浑浊的眼睛呆滞片刻,借着床头的微弱烛光看清来人,不可置信般伸出手。

年轻公子白皙细嫩的手握着老妪干枯发黄的手,隔了五十年后再度骗她:“画屏姑娘,我是修仙之人,你可愿与我共赴长生?”

若是她说一句“愿意”,只要一句,他就与她共结妖族的死生契,从此与她同生共死,再不分离。

他声音颤抖,眼中隐约含着期冀,冷画屏抽开了手,脸上透着参悟红尘的智慧,嗓音涩哑而平静:“七十载人生,还不够蹉跎吗?”

讹兽望着眼前的苍苍老妇,年轻的眉眼沉淀万载沧桑。

他再度执起冷画屏的手贴在颊边,呜咽不能已。

“还会再见吗?”冷画屏笑着问。

讹兽擅谎,他这数不清多少年的一生中说了太多的谎话,面对冷画屏又哭又笑,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地回答:“会。”

冷画屏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望向窗外的凋零春景。

“来世,我得做员外家的娇小姐。”

春景迟暮,讹兽抬头张开手掌,一只皱巴巴的手覆上去,怔愣之间,掌心只落了片桃花瓣。

讹兽擅谎,娼妓亦不遑多让,彼此就这般双双误去。

看那姹紫嫣红,尽数萧瑟。

戏台早已换了人,唱的戏还是那出“梦晓”。

梦的是谁,晓得何人?若西厢一记是梦,便要他等等再醒罢。

文中戏词为元代王实甫《仙吕·混江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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