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悯容又做噩梦了。
池珩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手帕擦去他脸上的冷汗,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抚。
烛火黯然,光影斑驳,他眼角的一滴泪珠在暗光里滚落,池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怔了许久许久。
商悯容忽然半睁开眼,池珩微微俯身问:“你要喝水吗?”
“娘......”商悯容双眼涣散,“爹呢?”
他又说了许多话,池珩没能听清。
原来是还没醒。
池珩一手扶住商悯容的脑袋,一手穿过腰,轻轻把他抱在怀里,拂开一缕沾着鼻梁的发丝。
借着这动作,他凝眸半晌,把腰弯得更低才看见商悯容鼻梁到眉心的流畅衔接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短短的一条小疤。
发梢扯着头皮微微疼,商悯容一只手攥住垂落的发丝不放,池珩哭笑不得。
若不是这孩子嘴里一直在胡言乱语,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在故意借着噩梦报复他。
他伸手包住商悯容的拳头轻轻揉捏,放轻声音开口:“松手。”
商悯容紧握的手松开一条缝,池珩抽出自己发丝,手掌却又被他抓住。
“商悯容?”
“不要走好不好?”不过十岁的孩子痴痴地朝着自己笑,埋首在胸前细语喃喃,“一直陪着我。”
池珩维持着原状不动,商悯容在怀里蹭了几下,他才慢慢低下头。
一直以为,他都没有在心里真正把这孩子当作过自己的亲人,而是“妹妹的儿子”。他对商悯容的一切责任和容忍,都是因为这是妹妹留下来的儿子。
亲人之间是需要经年情谊的,他的父母妹妹,同门亲友,这些都是亲人,而商悯容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意外,杀得他措手不及。
在他刚得知妹妹死的时候,没有给他分毫反应的机会,紧接着又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外甥。
他独身百年,早已习惯了自在无拘,一封书信,就这样封印他百年逍遥,要让他毕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建立起亲缘关系。
何其可笑!
第一次,他对商悯容的身份认知从“妹妹的儿子”变成“我的外甥”。
他横穿商悯容后背放在肩膀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带着丝犹豫,终是揽紧对方。
“我不走。”池珩屈指抹去商悯容额头冷汗,声音又低又轻。
商悯容模糊之中置身于一团裹着清幽香气的云朵,他往里行进,凑近了去嗅其中浅香,直到缓缓落地,那抹香也就远去。
“别走!”
他惊得弹坐起来。
已是天明。
池珩端着白瓷碗推门进来,停到他面前把碗递给他,清苦的药味入鼻,商悯容皱起脸捂住鼻子,摆手赶人。
“拿这玩意儿干什么?带走带走。”
“你一直做噩梦。”池珩淡声道。
商悯容一愣,他自是知晓的,灭教杀父之仇宛如毒疽,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眠,闭眼就是凄怆哭声和血流成河。
他看向池珩的眼里也不免带上恶意。
“关你什么事?”
池珩舀了勺药汁放在他唇边,道:“喝了吧,安神。”
他突然生出一拳头打上棉花的无力感,池珩不生气,倒显出他的几分无理取闹来。
他故意把头别过去,池珩见状,把药搁在桌上。
不知道药里都放了什么,清苦的气味很快就在整间屋子蔓延。
要是不快点解决,这屋子就要没法住人了。
商悯容端起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明天开始你就要去天枢阁了。”
池珩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商悯容手里的碗险些落地,抬眼过去,已经离去的人这会儿正倚着门框看他。
天枢阁?
那是什么地方?
商悯容蹙起眉,脸上多了一层冷凝,低低自语:“你这就要把我扔了吗?”
“各仙门未正式拜师前的弟子都要在天枢阁学上五年。”池珩上前把他有些松的里衣衣带系好,“松枝也会去。”
商悯容哼了一声:“她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自从她去郑猛那里以后就跟被灌**汤一样,十句话里有八句是“我师尊......”,还说什么自己以后叫郑松枝,有姓了。
就连去天枢阁都是郑猛送的。
郑松枝老远就看见了他,踮起脚朝他挥手打招呼:“商悯容!”
商悯容忍不住抬头看了送自己过来的弟子一眼。
这弟子是池珩座下的一位记名弟子。
池珩本人多年来没收一个徒弟,只有几个记名弟子还是因为他们在池珩门前连跪多日,他一时心软便收了。
不过这位师兄似乎很怕他,四目相对间嘴角微微一抽,朝他挤出抹笑。
“师弟,怎么了?”
“没事,你走吧。”商悯容朝他摆手。
师兄如蒙大赦似的溜得飞快。
天枢阁在门派东侧山脚,望不到头的平原,只有两根石柱连着条白玉牌,上刻“天枢阁”三字。
商悯容嘲讽道:“露天教学啊?有意思。”
郑猛哈哈笑道:“我小时候过来也和你们一样以为这就是天枢阁。”
他把两块包得鼓鼓囊囊的油纸塞到松枝怀里,糕点香气扑鼻,把两人往前一推,“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跨过石柱,登时天地变化,华光万千,彩鸟高鸣,登云仙梯托举巍峨宫宇。
有人从后拍了商悯容一下,他瞬间戒备挥拳,韩清弦半张脸挡在折扇后,露出一双含笑眼,一只手包住商悯容挥来的拳头。
“看你是池师兄外甥,原想打个招呼,怎得戒备心这样重?”
他看着柔柔弱弱,力气却是不小,分明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商悯容却挣不开他的手。
“放开!”
“好凶哦。”韩清弦松手,啪地合扇,扇骨轻敲掌心,目光放在郑松枝身上,“你就是文秀的徒弟?”
商悯容仍然不习惯将“文秀”如此温柔秀雅的名字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挂钩,郑松枝表情也有些别扭,“你和他们两人很熟吗?”
韩清弦笑眯眯道:“竹马之交。”
池珩这脾气还能有竹马,商悯容嗤道:“那你和郑猛也是很能忍了。”
“你为什么会来?”郑松枝的表情又怜悯又惊讶,“你不会都这个岁数了还得来天枢阁重学吧?”
“那我也太惨了。”韩清弦憋笑,“你们总得有人教不是?”
“你......?”
“就是我。”韩清弦咳了一声,故作端庄道,“你们的剑法老师。”
天枢阁只教基础剑法和诗书典籍,弟子们称呼授业恩师为“老师”,韩清弦以剑扬名,却是第一次来天枢阁教习。
“这里自然是用不上我。我平素就喜欢四处游历,找人切磋剑术,只是前不久受了伤,只能老实呆在皓曦。”他登阶分外轻松,不见丝毫疲态,“不过我又闲不住,干脆就来天枢阁了。”
他后头的两条小尾巴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商悯容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和人抬杠,宁肯冒着提不起气猝死的危险也要噎池珩好友一句。
“那你......你还真是......喜欢找罪......受。”
真正登上高阁,只听童声笑语,一群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正在嬉笑打闹。
韩清弦不由怀念道:“说来,我和池师兄郑师弟就是在此相识,百年之景,恍如昨日。”
年少情谊最是动人,世间英豪群立无数,若要问他们哪一场仗打得最过瘾,哪一年光景最是风光,他们估计需要好生想想,若问起年少事,自爬树遛鸟到同窗苦读,尽皆如数家珍。
韩清弦他们三人早已成名,多年来情谊如故,商悯容恶毒地想,也就是这么点少年交情才能让他们一直忍受池珩。
说不定池珩以前常常把他们从高空扔下去,骂他们,开口就是一顿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只是他们心大都忘了。
他一想起池珩就停不下来,握笔的手指也绷紧了,骨节泛着森森的白似要刺穿皮肉,毛笔穿透薄纸。
正是休憩间隙,四周吵闹不过他耳,宣纸却在这时被人抽走。
褚越溪看了一眼,站在案上扬起宣纸大笑:“快看!小魔修写的字!”
他轻飘飘一扔,下面就有人接在手里笑,“这是字吗?我爹养的狗爬过去都比他写的好看。”
“我看看。”另一人夺过去,分外夸张地弯腰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满室混乱,嘲笑声此起彼伏。
“好丑啊。”有姑娘看了一眼后扔在地上嫌弃道,“这么丑的字,也不知道你们在争着看什么?”
郑松枝捡起宣纸怒道:“姓褚的,你道歉!”
褚越溪站在桌案上,得意洋洋看着她。
商悯容仍坐在位子上,还维持低头写字的姿势,郑松枝跑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忧心道:“商悯容?”
他把笔置在笔架,朝郑松枝笑了下,握住砚台起身。
黑墨染了满手,路过的地方滴过墨迹,他径自穿过嬉笑的人群深处走到最前头的褚越溪前。
褚越溪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面色警惕,因上次被商悯容打成重伤的缘故,他心里愤恨又有些畏惧,不由萌生退意却实在不甘,转念一想上次商悯容已受烈刑那样重的刑罚,定然不敢再无法无天,于是冲他挑衅一笑。
商悯容也笑,紧接着攥住他的小腿把他扯下,压在地面抄起手中砚台狠狠砸下去。
鲜血混着尖叫声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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