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甥又和人动手。”
池珩停笔看向对面来人。
韩清弦轻巧落座,招手唤弟子斟茶。
“你自己没手?”池珩问。
“有别人在,我当然可以没手。”韩清弦朝那弟子笑了下,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把人看得面红耳赤。
杯沿离唇瓣毫厘被池珩夺过,韩清弦挑眉,晃着扇子道:“剑使大人怎么还抢师弟东西?”
池珩哼笑,问:“他和谁打架?”
“褚越溪。”
话音踩落,他看见池珩手里的茶杯裂开一条缝,茶水细细溢出来。
“我就知道他安分不了。”池珩蹙眉,眼中生厌。
“是褚越溪生事在先,不过你外甥把人家的脑袋砸开花了。”韩清弦啧啧称奇,“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血腥,幸好他身边那姑娘拦着,不然你等着被文笙长老紧咬不放吧。”
池珩冷静道:“不是第一次了。”
“嗯?”
“他们两个不是第一次打。”
“你要去看看他吗?”韩清弦合上折扇,“褚越溪他娘正对她儿子嘘寒问暖,就差把他揉回肚子里。”
池珩问:“关我什么事?”
韩清弦笑:“虽然商悯容什么也没说,但我看他要羡慕死褚越溪了。”
“他那是羡慕人家有娘在身边,娘,明白吗?”池珩冷冷嗤笑,“我去没用,除非变成池瑶。”
韩清弦微微向前倾,问:“真不去?”
“不去。”池珩坐回去,“那件事……就快到了。”
韩清弦微怔,故作遗憾地长叹一声:“可惜我知道太晚,否则定然会老老实实呆在皓曦,到时就能陪你们一起去,而不是缩在天枢阁看着一群小屁孩。”
“你又不是没去过。”池珩垂眸看着文书,“真想再经历一次?”
“担心你们啊。”韩清弦捂着心口夸张道,“此去危机四伏,见不到你们人家多担心。”
池珩冷淡道:“多谢,但不必。”
“他为什么不来?”
商悯容搁下笔冷冷盯着来人。
天枢阁藏书室另辟侧间用以犯错弟子思过,方方正正一间小屋子,里头只有一张桌案和书柜。
郑松枝问:“谁?”
“就……那个人呗。”他哼唧着不肯指名道姓。
“那人没名字吗?”郑松枝问完就猜出来了,看他别扭的模样干脆起了逗弄的心思。
商悯容剜她一眼,她笑道:“瞪我也没用,人家就是不来看你。”
他哼道:“谁稀罕。”
“你自己不把人家当舅舅,就别指望人家来看你。”
商悯容斜过去一眼,郑松枝道:“实话不是吗?你们之间不就是有层舅甥关系连着,你不认他当舅舅,他为什么要来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凑过去调侃:“但凡你乖乖叫他一声舅舅,现在估计比褚越溪好过。”
“我没有舅舅。”商悯容冷哼。
“你怎么总是对他那么坏?”郑松枝拧起浓黑的眉毛,“他明明一直容忍你,任你怎么胡闹冒犯都没生气,你连声舅舅都不愿意叫。”
商悯容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墨汁滴在框架松散的字上,晕染一团。
他这般神态,上次已经揍得褚越溪血流满面,郑松枝不由得心里警戒,他慢慢抬起头,目光幽深。
“他待我是很好。”他细细数着池珩的的好,“教我写字练剑,教我穿衣服,也……也抱过我,在夜里守在我旁边,他是很好。”
郑松枝挑眉:“那你为什么……”
“这全是因为他对我娘心有愧疚。”他涌起一阵怨愤,分不清是因为母亲还是自己,“如果不是真心待我,我宁可不要他的好。他心中要讨厌死我了,想起我娘就会对我好,想不起来的话连看我一眼都是脏了他。”
商悯容知道,池珩心中是瞧不起甚至厌烦他的。
善良无私正直高洁的池剑使心怀天下,爱世间一草一木,风花雪月俱匿于袖下,而商悯容是不受他庇佑的。
“他恨我。”商悯容默默想。
他是不染尘埃的仙门剑使,他与魔修有深仇大恨,所以他理所应当地立誓要斩尽天下妖魔,也确是不负誓言。
守护苍生的皓曦神剑沾有洗不去的魔修孽血,神剑的主人却要亲手抚养一个魔教教主的儿子,因为这也是他妹妹的儿子。
剑使降妖除魔,剑使的妹妹却与魔修成亲生子。
商悯容知道,池珩心中是不愿乃至恐惧看见自己的,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生高洁的池剑使心里拔不去的刺,日夜提醒着他深爱的妹妹为他的无瑕人生添了怎样的污点。
但是没办法,他爱妹妹,所以也只能强迫自己爱妹妹留下的血脉。
商悯容是池珩的最爱和血仇糅杂而成的影子,从得知商悯容的存在那一刻起,若有人谈起爱恨,无论缘由,他都只能念出商悯容的名字。
郑松枝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道:“真心是要交换的,你没有真心把他当舅舅,他又凭什么要对你真心好?”
“他杀......我和他之间根本说不清!”商悯容烦躁气上来,把笔狠狠一撂,“我们之间就不应该有牵扯!”
除去仙魔恩怨,魔修杀了池珩的父母同门,池珩报仇理所当然;池珩杀了商悯容的父亲同门,商悯容恨他也没有错。
偏偏、偏偏他们之间还有一层抹不去的亲缘,偏偏池珩的妹妹是商悯容的母亲!
恨也恨不得名正言顺,爱也爱不了堂堂正正。
商悯容想,时至今日,池珩一定还在以为自己没有认出来他就是血海仇人,他可曾想到,当年有一个幼童目睹了父亲被一剑贯心而亡。
“是你执意要把我带来,是你执意要教我修行,是你不肯让我离开。”商悯容重新拿起笔,手指微微施力,想道,“他年之后若有什么不测,除了骂我,你记得也要怪自己。”
郑松枝颇为惊恐:“你怎么了?”
“没事。”商悯容回过神收敛表情,蘸上墨汁继续罚写门规。
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且极慢,虽仍难登大雅之堂,却是比被褚越溪奚落的那张字规整了些许。
郑松枝看了几眼,不免佩服起他的毅力。
她过来的时候没有合紧两侧的门,一片衣角在他们沉默下来后轻轻拂远。
高阁之上,檐角瑞兽仰日,铁马风吟,阁下空地,弟子们行列御剑。
说是御剑,实则不过是韩清弦演示了一遍就甩手不干,叫他们自己去练。
他是难得的剑修奇才,便以为人人学起剑都和他一样轻松,干脆站在阁楼上和池珩一起看。
池珩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微抿着唇角,他本就神色冷恹,这般模样反而添了两分愁苦,失了几分叫人畏惧的气势。
这样子不多见,韩清弦顺着他不变的目光往下看。
商悯容混在弟子当中,手势比得倒是有模有样,奈何中看不中用,脚下的剑纹丝不动。
韩清弦上次看见池珩露出这副表情是在池瑶突然不告而别之后,然后就传出了池瑶和魔教闵风君成亲的消息。
“他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池珩闻言侧眸,韩清弦折扇往下指。
“和他无关,是我。”池珩敛眸垂首,“我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相处。”
池珩最恨魔修,甚至胜过一切妖鬼,偏偏这外甥有一半魔修的血。
“想因为阿瑶好好待他,可我连阿瑶都不能原谅,却又实在狠不下恨我这个妹妹。”他看着商悯容,眼里闪过不知道是对谁的恨意,“但她总是伤我,她若是心中真有我这个兄长,就不该让我知道商悯容的存在。”
说来说去,对商悯容的情感还是因为池瑶。
他们兄妹携手度过两百年春秋,池珩曾接连被人放弃过,池瑶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他也曾数度为池瑶出生入死。
池瑶却在某一天不告而别,走得潇洒利落,忘记父母血仇,不顾兄长的身份,忘记自己的责任,辜负师门的教养。
天下第一大派的弟子,皓曦剑使的妹妹,和臭名昭著的魔修闵风君,结为道侣。
荒谬可笑!
她自顾自走了,留下相依为命的兄长独自面对世人指摘讥讽,让皓曦在九州蒙羞无颜面世。
顺意之时她把池珩抛在脑后,走投无路之际便想起了池珩,还要在最后……
还要在最后告诉他,他有一个外甥在世,他们二人如今才是世上彼此仅存的亲人。
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要取代和他相依两百年的妹妹,而他无法拒绝,因为这是妹妹的遗愿,是妹妹的儿子。
这是池瑶的报复,报复他的冷血无情,所以不给他分毫抉择的余地。
池珩攥紧拳头,韩清弦把手搭在他肩膀,叹道:“斯人已逝,过往恩怨都已随着池瑶和闵风之死消亡,孩子何其无辜。”
归根结底,他只是不愿接受妹妹离世罢了。
池瑶临死前定然是恨极了他。
“他无辜。”池珩眼底讥讽,“被他父亲害死的人,哪个不无辜。”
韩清弦无言以对。
“那药,他这几天喝了吗?”池珩问。
“嗯,我看着他喝的。”韩清弦点头,片刻后蹙眉,“不过到底是什么药?光闻着就苦。”
“安神。”池珩淡淡开口,“他几乎夜夜噩梦缠身。”
韩清弦眉心一抽,正要说话,底下忽然一阵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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