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瑶的身形渐渐变得浅薄,在商悯容眼里趋近透明。
“娘……”商悯容瞳孔震颤,整条手臂穿过池瑶的身体,“娘!”
“娘!!”
他奋力往前扑,狠狠栽了个跟头,池瑶已经消失不见。
无名恐惧涌上心头,他拔腿回身狂奔,身侧风景飞快从眼前倒退、倒退、再倒退……
暗色无边奔涌张开血盆大口,草木隐没,飞禽溃散。
湖光粼粼,池瑶站在岸边微笑,他仿佛找到了最后一根稻草,张开双臂跃去。
扑腾一声。
水花四溅。
“娘……?娘!”
娘在岸边,不对,娘在林中,错了!错了!!她在堤北。
都不对!她死了!
胡说……胡说!
“都住口!”
商悯容捂头大叫,拔出佩剑疯了一样乱砍。他砍去杨树,斩断花丛,刺穿禽兽,杀死路人,他浑身是血。
“啊啊啊——”
他乱挥乱砍,剑刃捅穿来人的身体犹嫌不够,大喊大叫举剑往下次,手法宛如用捣杵碾碎桃花瓣。
“去死……去死……都去死!”
噗呲、噗呲、噗呲……
一剑又一剑,他高举,下捅,刺穿,高举,下捅,刺穿,再高举……
热血喷薄而出溅了满身,全脸被淋淋腥血染红,眼底染上嗜血的疯狂,但是不够,根本不够!
他要痛死了。
“啊——”
伴随撕裂心肺的吼叫,他狠狠落下一刺,高涌的鲜血烫瞎他的眼,他反而哈哈笑出来。
“死了……哈哈哈……终于死了……”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但觉得一定非死不可,要砍成肉泥,要剥皮抽筋。
他笑得哭出来,躺在地上直打滚。
哭声一声比一声大,掺着嘶哑到极致的笑,摧人心肝。
“娘……娘!”
他把手插入土中抠紧十指,仿佛只有这般极致的痛才能缓解内心诸般苦楚,土混着血,眼泪大颗滚落烫灼心肺。
那堆肉泥很快有了脸,睁大眼睛无神瞪着他。
她死状凄惨,骇怖如被辗碾的麻雀。
商悯容愣愣不语,半晌之后,他脸上忽然惨白一片,趴过去胡乱捂着斑驳伤口,“不……不……不可能……不要!”
血越流越多,越来越凉,他认清了什么,捂住头崩溃大哭。
“啊啊啊啊!”
“商悯容。”一道冷冽如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被人挑起下巴侧过头,“黍熟黄粱,该醒了。”
心头倏忽一震,一粒沙子从眼前坠下,折出金黄流光。
草木溃散,飞禽消骨,流水成尘,池珩抬着自己的下巴,唇角渗血,身后郑松枝和褚越溪形容狼狈,怔怔看着自己。
他抬手抹了下脸,低头看向自己湿润的指腹。
“我……怎么了?”
“你陷入了幻境。”叶钟棠声音虚弱,“是池剑使强行拉你出来。”
看他们的样子,想来不止自己一人中了幻境,商悯容环视过去,池珩、叶钟棠、郑松枝、褚越溪和两位剑使。
“其他人呢?”
郑松枝朝他摇了摇头。
这些人都是迎仙弟子,奉了苏映涟的命令才会误入边荒,逢此灾厄丧命,苏映涟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四周忽然颤动起来,商悯容一把抓住快要栽倒的郑松枝,褚越溪大叫一声抱紧旁边的石头。
四周绿光莹莹,应颂睦设下结界将他们罩在其中。
旋即,前方黄沙似是被两只无形大手向两边聚拢,飞沙之间铺出一条金灿之路,尽头隆隆巨响,竟是有山拔地而起。
叶钟棠握紧剑柄往前走了一步便被拦下,苏映涟道:“你们留在这里。”
应颂睦蹙眉:“莫非你要一个人去?”
“我先行上山,若是万无一失便会给你们传信。”苏映涟目光沉静。
“若是遭逢不测呢?”应颂睦死死盯着他,“我们是不是就要直接走?”
苏映涟的脸上笼起几分忧伤,道:“是我让他们出去,却没能让他们平安,也连累你们被困。”
他难得笑了下,对应颂睦轻声说道:“若是明日没收到我的传信,便不必上去了。”
应颂睦面有怒色,池珩按住她,冲苏映涟点头道:“明白了。”
苏映涟修为略高应颂睦一筹,转身穿过结界离去。
边荒的夜繁星满天,池珩坐在磐石之上仰头观星,偶尔有沙虫爬过。
商悯容走过来,停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道:“在幻境里,你什么都看到了,是吗?”
池珩没有否认,眼上碎星化作了幻梦流沙,渐渐勾勒出故人相貌,她已经不再倾国倾城,变得平庸苍老。
商悯容又问:“你也陷入到幻境了吗?”
池珩的头慢慢低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到了什么?”
这话大抵是戳中他的逆鳞,池珩站起来,黑影笼罩商悯容眼前的月光,垂眸轻嗤:“不要多管闲事。”
商悯容皱眉,道:“谁乐意管你,我……”
“传送符还有吗?”池珩打断他,“你们从哪来滚哪去。”
“不可能。”商悯容想也不想回道,“你就算再提一百遍,我的回答都是不可能。”
池珩道:“你非寻死不可?”
“我生来不受拘束,你越要阻止,我就越要往前走。”商悯容神色坚决,身子微微往前倾了些许,声音不自觉加大,“你有本事就把我的腿打断,把我的胳膊砍了,否则我就算是爬也要爬着去!”
池珩眼中的寒意有如凝成雪霜,唇角绷得紧直,眼睛一寸寸往下扫视,似乎真的打算砍去他的胳膊,再把他的腿打断。
紧接着,眼里便浮现出明晃晃的恶意,道:“就像你在幻境对你娘那样……”
欻——
寒剑泛冷光,剑尖毫不犹豫抵住池珩下巴,其他人被剑光晃了神,少顷,应颂睦直接站起来想上前拉开他。
叶钟棠拦住她,朝她摇头。
“你有什么资格提她?”商悯容的剑锋划破池珩颈侧,眼神淬出怨毒之色,“你这般的无情心狠……这般不念旧情,你不配提我娘。”
池珩弹指挑开剑,看起来没有费丝毫力气,剑柄便从商悯容手中脱落掉在地上,脚步后趔。
他脸上爬满屈辱的神色,池珩那双如凝寒霜的眼中盛满讥诮,轻轻扫过他的脸,最终落在脚边的剑上。
“你连剑都拿不稳。”池珩踢了一脚,铁剑腾空落入池珩手里,“非要凑什么热闹,耗我一人的修为还不够,是不是还要拉上其他人?”
指腹抚过剑身,池珩手腕翻转,使剑轻拍两下商悯容的肩膀,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
“在幻境里……”他嘴角上挑勾起一抹微笑,含着万分的厌恶和故意为之的伤害,“你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商悯容脸色顿变,池珩把剑扔到他怀里,轻嗤:“现在到底是谁不配提起她?”
四周只有尘沙卷起的扑扑声,除此以外万籁俱寂。
“商悯容。”郑松枝朝他招手,“过来帮我理下头发。”
商悯容回过神,眉头拧得更紧,抬脚越过池珩走向郑松枝。
“我一个男的怎么帮你梳头?”
从下山到现在折腾了那么多天,郑松枝的头发被沙打得灰扑扑,发髻也散了,商悯容故意捣乱,揪住她头发把人家的发髻拽得更乱。
郑松枝捂住头吃痛叫了一声,狠狠瞪过去。
“别看我。”商悯容一屁股坐下来,“你故意把我支过来,我还没问你想做什么。”
郑松枝恨铁不成钢道:“还不是怕你和你舅舅矛盾闹得更大!他当着外人的面揍你,难道你乐意?”
光是想想刚在边荒见面的时候池珩当众骂他,商悯容的脸就冷了下来。
见他如此,褚越溪神叨叨凑过来,“他脾气那么大,肯定是被陷进去的幻境搞的心情不好,你正好撞过去了。”
他神秘一笑,带着炫耀的口吻开口∶“我可是知道你舅舅在幻境看到了什么。”
商悯容目光一冽,冷声:“你偷听?”
“我可没!”褚越溪唯恐这小子又动手,更怕池珩找他算账,忙双手举过头顶,“是你们说话没避人,我凑巧站的不远。”
商悯容哼声坐在郑松枝旁边,褚越溪坐在二人对面,凑近去压低声音。
“肯定是看见华夫人了。”
在皓曦从来没听说过这人,郑松枝问:“华夫人是谁?”
褚越溪悄悄看了眼和苏映涟说话的池珩,朝商悯容努努嘴道:“他舅舅的前道侣啊,我也没见过,不过听说长得可好看了。”
“啊……”郑松枝愣了下,旋即眼里燃起一丝亮光,当即要喊出来,幸好及时捂住嘴,“池师伯以前成过亲?”
“那当然,十八岁就成亲了。”褚越溪对这种他人目光放在自己身上颇为受用,眉目得意,“不过好早就闹掰了,因为……”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池珩,勾勾手指示意郑松枝靠近,他趴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她眼睛瞪得更大,没忍住高声:“偷情?!”
旁边的商悯容和不远处打坐的叶钟棠被声音吸引看过来,褚越溪慌张捂住她的嘴,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脸色害怕,飞快瞥了眼池珩。
池珩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身的迹象,看来是没听见,褚越溪微微松口气,随即恼怒地看向郑松枝。
“姑奶奶,你是想害死我吗?”
郑松枝朝她抱歉一笑。
商悯容没说话,心里涌起一阵恶心。
池珩应该是圣洁冷傲、一尘不染的雪莲,世人都这样想。
他应该谁也不属于,傲慢地立在雪山山顶俯瞰众生。但是今天有人说,这朵雪莲花早就被人采过了,甚至根茎下面不是雪,是泥。
他已然沦为庸俗,成了摆在庭院里可以随意供人观赏的寻常花。
过去那些清如薄月寒似霜华的身影俱已在瞬间成为故作姿态的矫揉造作,高不可攀的皓曦剑使也不过只是一介俗人罢了。
他有情爱,惹尘埃,恋红尘,甚至在大多数修仙弟子潜心修炼的时候他就已经和人成亲了。
商悯容抬起手摸向鼻梁已经不存在的疤,那里似乎有一片雪花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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