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笼罩在整个音乐学院上,像是盖在钢琴上的丝绒琴罩,让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校园沉静下来。
高大梧桐树下低语着的是簌簌的枝叶,借着微凉的晚风筛下细碎摇曳的月光。
树木间伫立的路灯洒下暖黄的亮,把路过的人们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是沁成水的流银。
琴房楼的方格窗子没有几个是暗着的,何冉抬头远远望去,仿佛听见了或缠绵或低沉的乐声。
“大家都好刻苦呢。”
程叙随着她视线看去,眼神温柔。
“能到这里来的都是把音乐当作梦想的人,对未来有期待有幻想,不会觉得苦的。”
两人踏进楼厅,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亮得好似能照出人影来。
三三两两的女孩走过,何冉目光不自觉地就被吸引过去。
不愧是音乐学院,遍地都是美女,相貌、身材、气质,样样都挑不出毛病来。
其中一个长相最为甜美的女孩突然和她视线交错,何冉慌乱挪开眼神的时候,瞧见了那女孩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然后朝他们这边越走越近,直停到他们面前。
何冉有些不知所措,正扬起头准备礼貌微笑时,听见那女孩弯着眉眼叫了声。
“学长,你怎么在这儿啊,今晚不用去打工吗?”
“嗯,今晚有点事。”
程叙往后错了半步,与她保持礼貌距离。
“那太好了,你能不能陪我再去把上次的歌多合几遍,昨天我导师刚给我指出了几点问题,我今天练了好久,可是没有你的钢伴,总是找不到感觉。”
程叙低头看看身边的何冉。
“今天,恐怕不行呢。”
那女孩的眼神再次落到何冉身上,多了些暧昧的探究。
“可是……”
程叙打断道。
“听你的声音都有些疲了,一天不能练太久,快回去多喝些热水,早点睡觉吧。”
说罢也没等她回应,颔了颔首拉着何冉便上了电梯。
何冉觉得背后灼灼的,有些不自在,想回头,又被程叙拉住了。
电梯门悠悠关上,四面镜子的设计让两人的表情无处可逃。
何冉明显有些尴尬,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乖乖闭了嘴。
相比下来,程叙神色坦然许多,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她是声乐系的学妹,过几天期中考有首歌要练,需要钢伴,就来找我帮忙了。”
“哦——”
何冉拉了长音,点了点头,戏谑地看镜子里的他。
“这个姐姐好漂亮,在美女堆里都出挑的漂亮,程叙哥觉得呢?”
程叙看穿她拙劣的套话陷阱,低下头看向她的脸。
“是嘛?我不觉得。”
何冉突然觉得背上的灼热转到了脸上,她想躲,但程叙的眼神却像是一张细密的网,牢牢地锢住她的。
“叮——”
救命的铃声响了,电梯到了所按的楼层,门上的映着他们的镜子也缓缓分开,何冉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欲盖弥彰道。
“程叙哥你快点,我不知道朝哪儿走。”
程叙不急不忙,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左拐,再左拐,最里面的琴房,对,509。”
琴房不大,只有一架立式钢琴,配套的琴凳,和额外的一把小凳子。
何冉自觉地坐在那把小凳子上,双手放在双膝上,亮晶晶的眼瞧着紧随其后的程叙。
程叙掩了门,掀开黑漆的琴盖,在琴凳上找了舒服的位置坐稳,搓了搓手问道。
“所以,小屿今天帮你选好曲子了嘛?”
何冉点了点头,打开听歌软件找出了那三首歌。
“预选了三首,但是还没敲定。”
程叙点开播放键,粗略地听了下。
和白屿声一起玩乐队玩久了,程叙一个弹古典的人也学会了扒和弦,好在他视唱练耳的基本功很扎实,所以一般难度的歌曲,他听一遍就能即兴给出来伴奏。
“让我猜猜,小屿给你的调应该是这个。”
程叙说着,在琴键上敲下几段和弦,和何冉下午在平板上听到的伴奏基本一致。
“来吧,我们今晚就把曲目定下来好嘛。”
何冉清清嗓子,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黑白键在程叙的指尖下泛着幽幽光泽,第一个音符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瞬间漾开了整个空间。
何冉坐在一旁,暖色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和几缕散落的发,她双目微合,纤长的睫毛投下如湖泊般的小小阴影。
琴声滑入一个温柔的下行旋律,一个带着某种暗示的停顿之后,她唇瓣微启。
声音,如玻璃糖纸般清亮澄澈。
声乐系和钢琴系互相帮忙,几乎是音乐学院不成文的规矩。
他帮许多人钢伴过,却从未有这样一刻觉得如此欣悦。未经雕琢过的声音,分明没有一点技巧可言,在他听来却犹如天籁。
一曲终了,他本该停下,询问过后再开始新的篇章。
可是他却停不下来,旋律一转便进入了下一首歌。
他侧了侧头,目光虽没离开琴键,余光里却尽是她的样子。
何冉胸口微微起伏,有些意外他怎么没有停止,但很快调整好呼吸,迎接新的歌曲,新的情绪。
当第三首歌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去,程叙的手指久久没有抬起,他缓缓抬眸,恰好撞上她有些湿意的眼睛,带了些期待的小骄傲。
“怎么样。”
“不带任何夸张和偏心,很好听。”
程叙笑着点点头,语气里尽是真挚,惹得何冉心里徒生出些害羞来。
“那,你觉得哪首最好?”
“没有任何敷衍和客套,每一首都很好,我选不出来。”
何冉手指撑在嘴角,认真思考起来。
“第一首我最喜欢,可是节奏偏慢,演出的时候恐怕没法很好地调动大家的情绪,第二首节奏倒是欢快了,可是有很长一段的重复的唱段,处理不好就很容易让人听觉疲劳,第三首旋律最为朗朗上口,而且又是恋爱主题,到时候场子绝对够炸,嗯,就这首了。”
看着何冉理智地分析每一首利弊,下决定时又果断坚决,不拖泥带水,程叙感到有些酸涩的欣慰。
也难怪,在白屿声身边,她一定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不少他对于音乐的直觉和感受。
“程叙哥,你觉得怎么样?”
看程叙片刻没说话,何冉追问了一句。
程叙回过神来,手指随意刮奏出一串旋律。
“第三首,第三首很好啊,我们小冉唱哪一首都会很好的。”
何冉被夸的自信心爆棚,忙说要趁热打铁多练几遍。
程叙听声乐系的学生唱的多了,偶尔还有老师指导几句,多多少少也明白一些发声方式和音乐处理,便帮着何冉纠正一些错误的声音位置和状态。
所以当白屿声匆匆赶过来,从门上的长方形玻璃窗口朝里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昏黄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流传,狭小的琴房里,琴键的凉意,呼吸的温热,和交错的影子。
他突然觉得胸口和喉间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发堵。
一定是跑的太急了。
他想。
屋内的笑声默契得有些刺耳,他好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让自己挪开眼神,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有程叙在的地方,他好像永远都不会是何冉眼里的主角,小时候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
“哥!”
琴房门猛然被推开,走廊明亮的顶灯打在她头上,镀了一层银边。
眼前的男生听到自己的呼声之后愣了两秒,然后缓缓回过头来,视线交错的一瞬,世界仿佛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他们的心跳泛着回响,一圈圈放大。
一看到那张脸,何冉才发现自己今天的所有委屈和难过并没有被消解,而是被压了又压,藏了又藏,在见到白屿声的一刻泄了所有控制情绪的力气,让她只想做回那个在楼顶哭泣的小孩。
眼角要掉不掉的泪是最好的诱饵,白屿声果然一步一步走过来,鞋子踩在地砖上发出“叩、叩”的声响,如鼓点一般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他穿过两人之间那条无声的河,停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抬手犹豫了下,终还是小心地揩掉那抹晶莹。
温热又粗粝的指尖在她脸上留下的触感久久难消,何冉咬着唇一言不发,眼里没有愤怒,只有湿漉漉的怨,白屿声只看上一眼,就足够让他丢盔弃甲。
争吵的理由在这样**的对视下,忽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荒谬。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低沉的叹息。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吼你,不该把你推给别人,别哭了,小冉,不哭了好不好。”
白屿声心被揪的生疼,但却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拿起何冉紧握着的拳头,往自己身上砸。
何冉用力缩回手,手背在眼睛上重重抹了两下,别过脸去,带着鼻音闷闷地顶回去。
“谁哭了。”
程叙靠在门边,看着弟弟妹妹过家家一般,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生生笑不出来。
“小冉在我这儿都放心不下?特意翘班过来的?”
隔着何冉,白屿声看向一半身子没在房间阴影里的程叙。
“没有,和前面的乐队协调换了演出时段而已。”
程叙耸了耸肩,关上门,潇洒地走到他们前面,挥了挥手。
“你既然来了,那小冉就交给你了,我走了。”
“程叙哥,谢谢。”
白色的身影一顿,但没有回头。
那声音夹带些冷意,冷得都不像是程叙的声音。
“别说谢,小冉也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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