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天果然渐渐凉了下来,但秋高气也爽,东院檐头瓦当连日不滴雨水,反倒从早到晚站了几只雀儿,瞅着有红腹灰雀,也有北长尾山雀,混熟了就不怕人起来,成天在瓦当上叽叽喳喳的。
银屏正领着丫鬟们换下夏天才用的纱窗,重新装上柔韧麻纸,用来抵御秋冬寒凉。才卸了一半,一只肥嘟嘟的北长尾山雀就觑空飞扑了进屋,停到刺绣花样上,抖了抖白色羽毛。
正在窗边书桌画刺绣花样的李素织用笔杆戳了戳它,小家伙儿也不走,挪了个位子继续抖羽毛,簌簌落了小半个桌面。
银屏喘着气儿冲进来时,它已经消停下来,支着小细腿,瞪着小圆眼立在一沓宣纸上。
“少夫人,我这就撵它出去!”银屏走了过去,两手就要去捉。
她知道自打那夜世子大怒离开之后,少夫人就有些闷闷不乐,不是拿着账本出神,就是看着刺绣怔怔,偏这小东西不识趣,还来惹人烦!
“别理它,你看看这个。”李素织指着刺绣花样。
银屏身上手上落了灰,没去碰画花样的宣纸,就站在桌旁看了一眼,惊异道:“咦!”
她看向少夫人,忍不住笑了,“怎么画得这样好?这小白绒球一样的肥雀儿一画上去,落雪的枝头都沉重了。”
李素织说:“你素日说我的画只合自己看,这个可是雅俗共赏?”
“可不是嘛!”银屏说,“这要绣了出来,用在帕角裙角上,多添趣!”
李素织微微一笑,将纸折了两折,投入一个早已打开的红色漆盒,“多亏了这个雪团子,今天要多喂它几勺才是。”
说到吃的,银屏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抓着衣角不知从何说起。
“问泉没有来帮你们?”李素织看了出来,没有直接问,见她身上扑灰落尘的,问起赵奕身边的小厮。
“咳咳……”银屏更加不自然了,偷偷看着少夫人的脸色说,“他……他在外书房伏侍世子,一时走不开,又不好特意为了这样的小事去找他。”
按老例,每逢换季下屉换窗,问泉总会带了二门外的几个小厮进来帮忙。那些人年轻高大,力气又足,三两个丫鬟们才能做的事,一个小厮就可以顶住。尤其换纱窗的时候需要敲钉碰锤的,丫鬟们不常用这些,都手生得紧,干起活来个个不得巧劲。
李素织啪嗒一声合上漆盒盖子,问她说:“昨天我隔着窗看见一个青衣小帽的,难道不是他?”
银屏有些犹豫起来,“或是……少夫人认错了?是丫鬟打扮成那样也未可知……”
“还要瞒我?”李素织淡声反问。
“不是!”银屏反驳得干脆,又瞧了瞧她脸色,看不出来高兴或是不高兴。话已至此,便说了出来,“他这几日来找过我五六回,都说世子最近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拿出锦衣卫的规矩训人,做错事的加起来已经挨了几百板子了……还说……少夫人若愿意拿些吃的去外书房一趟,叫他们这些人当牛做马也愿意!”
李素织面色一冷,折起的袖子下一只细腕上的玳琩手镯磕到桌面,落下脆脆一响。她从北长尾山雀脚下抽出新的一张宣纸,“喜欢耍威风的,谁劝了也不管用,只能盼着他转了性子,就好了。”
那夜除了与她不相干的质问,一句“受不受得住”,她不经意想起来都要臊的慌。入了锦衣卫的赵奕修养成什么德性,她如今是一点儿都不想管。
银屏也挽起袖子研起墨,毛笔蘸了墨送到少夫人手中,“这脾气原是从咱们东院来的。”
李素织握了笔,轻淡地瞄了她一眼。
银屏忙揺手说:“自然不是说少夫人,我是说西厢房那个秋鸳。虽然在柴房里锁着,世子还没发话,也不好做些什么。日子久了,闹出个病来,倒说不清是为什么了。少夫人不如去问问世子如何处置?”
“你倒是对他尽心尽力”,李素织哼了一声,按着纸边画边说,“也犯不着做这些。他要处置人,自然会想起来。不处置了,就冷着。什么都不做,倒扎了他的眼;做了什么,该是害了他的命。”
听见少夫人这样说,银屏心中叫苦不迭。
这两位真是她这辈子的祖宗。
一个无缘无故生了气,要人去哄;一个偏不是那样会哄人的性子。更糟的是,不知世子在右耳房说了什么,少夫人这样冷性子的都动了怒。
该死的问泉,说什么世子要的不过是一个台阶,少夫人去一趟就万事妥帖,说的那样轻巧!他倒是来劝少夫人去!
李素织画了几笔兰草,总觉得单用墨缺了点什么,搁了笔,叫银屏调些草绿和胭脂色。
前思暂置,银屏哎了声,弯腰开箱找出两块粗磁碟子,淘澄飞跌着过了四道工序,将两色调了出来倒入白瓷碟子,捧到少夫人跟前。
李素织默默看着她干活,见她丫鬟髻上不小心粘上两根雀羽毛,也还可见落了些许灰尘,却还是兢兢业业的,没喊苦叫累半个字。
她取笔沾了草绿一色,又停下来,坐在万蝠团花椅上问银屏,“厨下可备了粉糕酥酪?”
银屏眼中一亮,比说唱莲花落的人嘴皮还快,报了一串糕点名,“枣泥糕、山药糕、桂花栗粉糕和建莲蒸酥酪都在灶上温着呢!少夫人可要奴婢取了来,给世子也送一份?”
李素织看不过她满身灰,“就这样高兴?你先去换身衣裳,或者叫珠锁跟着去。”
提到珠锁,银屏心中不满,怀疑的事却终究没个实证,此时只能先抢着道:“她受了委屈,多歇歇才能缓过来,换身衣裳不费多少功夫,少夫人等着我!”
不到一刻钟,银屏就换了干净衣裳出来,跟在少夫人身后提着食盒往外书房走。
问泉见了她们,尤其是少夫人,如久旱逢了甘霖,喜不自胜地上前打千儿请安,“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又刮了眼银屏手里的食盒,犹豫道:“世子不让人在里面,要不还是烦请少夫人亲手……”
李素织看了他一眼。
问泉噎下未尽的话,忙笑道:“倒也无妨,倒也无妨。我给您开门!”
说着,引少夫人和银屏到了门边,朝里通报了一声“少夫人来了”,也不管里头人应不应,就顶开了门让进去,“您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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