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瑜起床时把周隐已经不在身边了。

身体蜷缩在被褥深处，任由颓靡的倦意裹挟全身。昏暗晨光下，他恨不得化作一粒沉沙，坠入海底永世不见天光。

正这么想时，他的手机屏幕刚好亮了，祝瑜拿起来一看——

「我在学校等你。」

周隐自己先去上学了……指尖悬停片刻，祝瑜意识到这个的同时，身体忽然出现不踏地的慌张感，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这么依赖周隐了。

祝瑜放下手机抬起脑袋看去——窗外的天空开始雾蓝，铁栏杆分割出的好几块天空，在迷蒙天色下，阳光若隐若现。耳边风不止而浪声平。

照旧，他吃完早餐整理好自己的一切后准备出发去学校，可站在客厅，脚步却是怎么也迈不开，那种恐惧如海绵让人在焦虑中窒息。而这觉得连呼吸都是铅块的身体要驮着他的一切负重前行。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祝瑜拿出来一看，又是周隐，他有点生气他的先行离开，可屏幕上写着——

「他们很好」

祝瑜发笑，他忽然发来了这么一条消息，对于现在身处深渊的他不亚于一片花瓣落入大海里。周隐信任他的同学，他的同学信任他，那是他们之间的熟悉与了解。可他们不会信任自己，就犹如自己现在并不对他们抱有期待。很多事勉强不来，祝瑜能做的就是无愧于心，可谁又能看见谁的心。

祝瑜呼出一口气，铅块慢慢消化在自己的胸膛里，他很颓废同时又不希望周隐失望，但见天开始明媚，还是决定踏出去——

台风已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未知，无论自己退缩还是勇敢，都是明天。外面风浪很大，而他要做的，就是多大风浪都要独自前行，去面对自己未知的明天。

出门了。

公交车内，隐形眼镜将世界切割成锐利的广角。远处风车悠悠转动，渔船静泊港湾，海鸟掠过粼粼波光。这种锐利也让他对世界更加敏感起来

他感觉车上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偷瞥而来，他也知道这种臆想是自己的卑劣心理作祟，然而戒备顾忌在彼此之间，他们的目光犹如棉花里的针令人不安，自己怎么样才能做到无视。

无数窥探的目光如芒在背，这种不安只能自己消化，祝瑜攥紧扶手，捏紧口罩在公交车上独自煎熬，他安慰自己真正的风浪还没来到，这些不过浪花触礁罢了。

窗外的海一望无际，风车下渔船停泊在港，海鸟迎风而上。

下了车，那种目光更加明目张胆起来，有些人转头频频回望过来，有的人从他旁边经过却刻意避开距离，他的身上仿佛有着诅咒，诅咒谁触谁死。

这样晦气的瘟神又怎么不被人忌惮恐惧，他做了一个和周隐一样的动作——祝瑜拉高了校服拉链，把自己几乎整个人蜷缩在校服里。

他忽然停在校门口，不敢进去…他知道自己无辜，可…那种无助谁都帮不了他…身体局促而不安，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脸色艰涩苍白。

早自习铃声骤响…祝瑜埋着头走进了学校。

走廊上空无一人，却到处都是读书声，读书声自每扇门后渗出，仿佛无数张开的巨口。路过的每一间教室仿佛都是吃人的魔窟，它们虎视眈眈着自己身上的故事。

三班也同样嘈杂极了…祝瑜踌躇不进，他害怕那种戛然而止的安静，这样的话他恨不得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班长在讲台上维持早读课的安静，她发现了祝瑜在外的徘徊：

“进来啊…早自习开始了，你在外面干嘛？”

她笑得很自然，那件事似乎并不在她心上，手里的英语书锤了锤桌面：

“啧！早自习呢你们！不准影响同学！”

祝瑜慢慢走了进来，在前头扫视一眼班级，他们的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在自己书堆后，在自己课本上，在隔壁组那边，在某人身上…

海风在窗外被阻隔，发出砰砰作响的碰撞声。

祝瑜的那一眼最后也落在某人身上，那一刻瞳孔与心一块震颤，灵魂怦然一击…顷刻间眼眶蓄满了泪水…

周隐竟剪断了自己的长发，剃光了自己的头发——

少年脖颈微垂，任由前后座嬉笑着抚摸青茬。

寸头的他裸露出了脖子上能见的所有的疤痕！

那一瞬间身体像是经历一场狂风巨浪的礁石，血液与心脏无不承受来自生命的震撼。

即使是视野模糊下，也能见少年笑得干净腼腆，前后桌的同学前赴后继地摸着他扎手的寸头觉得新奇得要命。教室里似乎并没有人把祝瑜的丑闻当回事，因为此刻并没有人的注意是在祝瑜的身上。

是啊，比起虚无的真相，人们更在意眼前的新奇。

筑坝防洪，开渠分流…自己想到可以帮祝瑜的就是顶多让他们无聊的读书生活分散一会儿注意。

这个办法很笨但很奏效，不是吗？

祝瑜慢慢走了下来，周隐看他的时候，前后左右的人也一同看向了他。

这是祝瑜第一次见他穿短袖……

而周隐仅有的短袖就是他的夏季校服，身上泛黄的白色却是祝瑜走出黑暗的渴望。

周隐亲手撕掉他的不堪来遮掩他的不堪。

“你为什么啊？”

哽咽冲破喉间，祝瑜当着全班人的面大哭出来！同学们纷纷看了过来，教室哗然又骤寂。

祝瑜哭得无助委屈，‘他是无辜的人’他们虽然不知道这句话的真伪但他们愿意试着相信祝瑜的无辜。

周隐霍然起身，将他笼在阴影之下。纸巾雪片般递来，少年指尖轻颤着拭去他眼尾湿痕：“莫哭。”声线沙哑得不像哄劝，倒像恳求。

少年的哭声不大却足以听进所有人的心里不绝入耳。周隐求助的目光看向大家，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把抽纸递到了周隐面前。

周隐没哄过人，也不会哄，干巴巴的三个字还能说结巴：

“别。。别哭了。”

大家翻了一个白眼。祝瑜无助的模样让心软的他们纷纷上前抚慰，说什么的都有，那一处犹如堆起的小山包，鼓囊囊的全是人，而周隐无疑是其中最急迫的那个——

他立马抽出了几张纸，撇开所有人，他把自己处在他最不喜欢的目光中心，不顾旁人的目光地捧起祝瑜的脸柔声哄劝：

“别哭了…”

“眼睛都哭红了。”

周隐想要用指背擦拭掉他的泪，而祝瑜握住他的手腕只是摇了摇头，泪珠就一滴一滴砸在了他的手背上，落进了虎口里。

面对像棉花糖一样的人，周隐自然也是柔声细语：

“大家早自习呢，想哭我们出去陪你哭，好不好？”

“放学后我们去玩，好不好？”

虽然祝瑜哭得不能自已但他也被周隐哄得没了哭声：

“错的又不是你。”

“可你也没错啊。”

“为什么要牵扯到你自己？你让我怎么办？我心疼你。”

周隐从始至终眼睛里只有祝瑜，而祝瑜虽未抬头看一眼周隐，可是口中说的全是他。

同学们吃瓜的表情精彩极了，大家都认为他两有一腿了。顿时之间，少年明朗镇定的脸忽然红得要命，事情倒不是他们眼中想的那样，可自己此刻也无法辩解：

“咳，现在早自习呢，有什么话我们私底下再说，好不好？先擦擦眼泪。”

祝瑜泣不成声，泪眼汪汪地注视着周隐，本就浅色水光的眼睛如今更是清澈眼底，所有人都看得清水底的秘密。

“周隐，谢谢...”

午休时，表白墙忽然又都是一连串的刷屏。来自非本校的一拨人忽然涌向学校表白墙，其中更是有人直接发了联名澄清帖。

祝瑜坐在护栏上面对着大海，他看见澄清条上上面有着曾经一班三分之二还有蒲青杨等人的签名。

周隐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午餐，跑回来时祝瑜正垂头看着手机。

“太阳下这么玩手机对眼睛不好诶...”

周隐的眼睛忽然一颤，祝瑜抬起头泪流满面无声痛泣。肩膀原来在颤抖，而是少年才发觉。周隐无措地摸了摸自己刺挠的青寸。

祝瑜对着大海大喊一声：

“啊！！！”

悲伤的泪水从此终结。

周隐坐在他身边，看完表白墙的澄清帖后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枉他昨晚一夜没睡。

林娅发来消息：

【我们很喜欢那场蓝眼泪，也很感谢愿意带我们看蓝眼泪的不计前嫌的你们，以后大家依旧是朋友，同学。祝瑜，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祝你此后一帆风顺，无忧无虑。】

祝瑜看着对话框，哭得比人生任何一次都要大声都要放肆。

他冷静后，选择把发生的所有一切打包发送给了父亲的秘书。

届时，他会整理好一切向父亲汇报。

其实他知道，父亲对一切心知肚明，他讨厌的是自己儿子的性取向而不是对于儿子的那些无中生有。

可即使如此——他身在柜子里，也希望自己手捧光明。

他和别人一样拥有看海的权力，就像此刻他和周隐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