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好痛。
额头密密地冒出一层冷汗,受伤的腿缓了又缓也仍然使不上多少力气,哑郎看着散落一地的筐子枣子心急如焚。
邹娘子恐怕要在家中等急了,哑郎想站起来却没有办法。从他把小昭带回去安顿好、又说要出门打枣那时算起,中间花去的时间已经够让邹娘子在闹市从东到西地逛上一个来回。
青州城里,许多人都知道断马坡上长着成片的野枣树。哑郎来得不算特别早,是以出了城门,便看见离得近的坡上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枣树。
再远些的土坡上倒是还有枣树红艳艳地挂着果,大约是采摘的人嫌路远,再说枣子摘回去也比不上米面顶饱,所以找了邻近的地方随意打了几筐便走了。
哑郎就想着不如走远些,左右他背了个大藤筐出门,今天的杂活也都干完了,多在城郊待一阵子也不用担心误了事。
等他回去的时候再挑些干桂圆,和枣子去净核了一起放进锅里煮粥,之前去药铺的时候婶叔教过他,说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和药膳也没太大区别,尤其是邹娘子成日在外保媒辛苦,平常多吃些补气血的东西对身体也好。
要是粥喝久了觉得没有味道,蒸一锅枣泥豆沙馅的甜馒头想来邹娘子也会喜欢。
或者挑肉厚的渍一罐蜜枣,也是去净了核一层枣一层蜜地铺在罐子里,封好了放在小昭不知道的地方,腌上十天半月的给邹娘子做待客的零嘴。
……小昭。
捡起一根落在地上的树枝,抿了抿嘴,哑郎看准一棵结满了枣子的树。
婶叔医术过人,行过针的次数还不到当初说好的一半,小昭的脑子便比刚捡到时清明许多。
哑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让小昭被婶叔治好。
对婶叔而言小昭只是个求医的病患,既然找到门前,能治就治了。男子在外行医本来就不易,何况李胡氏对哑郎一直很好,哑郎不想婶叔平白砸了半辈子的招牌。
树上的红枣一受力就噼里啪啦掉到地上,直到哑郎估摸着,落下来的枣子够把藤筐装满,树下这才停了一场沉甸甸的雨。
可小昭一旦好全了,哑郎不禁有些黯然,其实……其实不论他好不好全,也都是一样的吧。
小昭的性格那样活泼,撒起娇来更是信手拈来。就连在卖果脯的摊子前犹豫着不知道该买哪个口味,摊主都会笑着递来一把干果给小昭尝尝。
“瞧这水灵灵的小郎君!一看就是家里花了大心思养的,你看那小脸,白白嫩嫩的!”
说这话的可是陈婆子,睁着一双利眼盯着过路行人,平素最恨有手欠的地痞流氓多吃她摊子上的炒货。全集市无人不晓陈婆子的利害,那可是年轻时一扯嗓子能从城东骂到城西都不歇架的好手。
斤斤计较如陈婆子都这样,更不必说邹娘子性情原本就是一等一的好。
若是也有人愿意对他……
摇了摇头,哑郎把装满的编筐重新背到身上。
谁会对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萌发情意呢?要知道,即使是在流传了几千年的神话故事里,湘男也是在服下灵草,沉疴尽褪之后才被神女带走。
扑通。
仿佛是上天对他胡思乱想的惩诫,哑郎刚准备返程,稍不留神,整个人便脚一滑,重重地从坡上跌了下来。
这却糟了。
为了早些回去,哑郎挑了条鲜少有人走的小路。好似一条炊烟,曲里拐弯的比羊肠还细,这条土路在杂草丛中时隐时现。
秋草实在太密,哑郎支起身体想弄出声响呼救,拍打地面的声音却闷闷地传不了多远。
不知在原地匍匐了多久,久到连月亮也一点点爬上山坡,额头的冷汗被秋风吹干,哑郎仍然没能等到一个过路的行客。
脚腕的疼痛渐渐加剧,哑郎眼前的景象也跟着越来越模糊。两片薄薄的眼皮沉重得像是绑了千斤重的石块,昏迷过去之前,哑郎心中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姥天保佑,千万别让他遇上夜里出来觅食的狼。
哒哒——哒哒——哒哒——
规律地震动地面,马蹄声载着一个女子从不远处飞策而来。
那匹马通身雪白,在月色下像是结在秋草上的霜气,就连鬃毛也淡淡的没有一丝颜色。若是有精通马经的相马师在此,恐怕一眼便认出它日行千里的不凡之处。
吁,勒住嚼头,贺兰姝在马背上清楚地看到滚了满地的藤筐和枣子。
好端端的,前面怎么躺着一个人?
莫非又是个披上美人皮囊,特意在此守株待兔的奸细——不,不对。
今夜之行是她临时起意,这条小路也素来没有多少人知道。
罢了,去查看一眼便是。翻身下马,贺兰姝的影子很快落在哑郎面前。
是个衣着朴素的郎君。
扫一眼坡上的痕迹就明白发生了何事,贺兰姝伸指探了探哑郎的鼻息。
气息虚弱,内力几近于无,手算不上细腻但是没有武人的茧,后肩和腿侧也看不出刺青过的痕迹。
贺兰姝微微点头,想来对方只是不慎跌下坡的城中百姓。
“你醒了?”
哑郎刚被从脚腕传来的剧痛刺醒,尚且来不及看清周遭发生了什么,一道陌生的女声便在他耳边响起。
天色已晚,贺兰姝直接把哑郎带回了她的别院。
“你从坡上滚下来扭伤了脚,”贺兰姝神情淡淡,“方才大夫已经替你正好了筋骨。”
多谢这位娘子,孤女寡男共处一室,哑郎有些局促地按着交领,只是他带在身上的银钱不多,不知是否够付大夫的诊金。
眼前的郎君似乎满腹纠结,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对方开口,贺兰姝的目光在哑郎急得发红的脸上凝了一凝。
“你的嗓子……”
贺兰姝了然:“会写字吗?”
他会,担心对方不耐烦,哑郎连忙点头。
这郎君虽然口不能言,贺兰姝忖度,握起毛笔来也颇为生疏,想必平时只是烧些木柴充作炭笔,但普通人家的男子能识字便已经算得上不错,可见其母父苦心。
明日便派悬钩暗中随他离开,若是一切正常,便也不足挂心了。
灯影静静,贺兰姝看着对方伏身书写,纵使腹中转着许多思虑,竟也觉得眼下的气氛颇为安宁。
寻常人大多觉得武将豪放,但贺兰姝自幼喜静,且平日里手不释卷。旁人见了都说贺兰氏这一代保不齐要出个文臣殿前奏答,贺兰姝却在校场上一言不发抡翻御前数个侍卫。
母亲总说她性子沉闷,将来找个跳脱些的郎君也强于妻夫之间一日日对坐着修闭口禅,全当耳边刮过一阵清风,贺兰姝听了却向来不以为意。
噼啪开裂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哑郎下意识愣住。直到笔墨在纸上拖了不算明显的一横,哑郎匆匆回神,而后才反应过来是救了他的女子徒手捏碎了两颗核桃。
硬壳的,哑郎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的,陈婆子都要用锄头敲好一阵子才能敲开的核桃。
“吃吧。”
将核桃壳捏得不能再碎,擦了擦手,贺兰姝颇为愉悦地把果仁递给哑郎。
灯下观美人,美人无言语,此情此景,谓之可心。
略有迟疑地把核桃仁放进嘴里,哑郎忍不住抬眼去看救了他的好心娘子,一缕长发却食不知味地从鬓边落了下来。
她应该、大抵没有生气吧?
眼神在摆满松子、核桃和花生的八宝果盘里停了停,看着神色一派冰(安)冷(然)无(闲)情(适)的贺兰姝,哑郎脑中隐约浮现出某个猜测。
恩人救了他,他虽然没有多少银两积蓄,却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
“你回来了?!”
次日清早,邹黎挂着一夜未睡的黑眼圈正要出门报官,便见到宁音独自从巷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快步上前,邹黎左右上下地打量了宁音一通,直到确认他整个人没什么大碍,邹黎提了整个晚上的心才算勉强放回肚子里。
“你在断马坡上把脚扭伤了?”
邹黎一脸震惊指着旁边的枣筐:“那你还硬是把这些东西都背回来了?!”
这枣她也不是非吃不可,嘴巴张了几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邹黎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个丧尽天良冷酷无情不顾死活的恶毒奴隶主。
断马坡离城门有多远她是大致了解的,更不用说邹黎事后发现宁音背了家里最大的一个筐出门,当初买它的时候摊主号称此筐能装三十斤的白菜都不散架!
“你,”邹黎捂额,“你的脚呢?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哑郎仔细感受了一下脚腕,虽然刚摔下去的时候肿得厉害,但好心人请来的大夫很快就把骨头正了回去。
而且好心人还给了他膏药,哑郎比划,早上他是确定没事了才自己背着东西回来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邹黎苦口婆心,“你不要觉得自己年轻就逞强,万一到时候伤口没愈合好怎么办?万一将来走一步崴一步怎么办?”
啥也别说了,去去去,邹黎赶鸭子一样把宁音赶回去休息。
小昭(忽然钻出):嘎嘎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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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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