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后，天晴得毫无征兆。

闷燥的热浪带着十足的恶意，烤得人喘不过气。

办公室开着风扇，初凝像一潭死水伫在边上，盯着隔壁桌上那盆云片松发呆。

不知过去多久，她的视线无意略过时钟，那指针已经爬过一格。

又是五分钟。

初凝的脸要笑僵了。

“老师——”

老刘看着手里的学籍档案，乐得久久没缓过神儿来。

直到初凝出声提醒，他才紧张地清清嗓，抖着手敞开保温杯喝上口枸杞茶。

“哎，是初凝同学吧？”那语调小心翼翼。

这不是废话么。

初凝礼貌弯起唇角，那弧度浅到几乎看不见：“如假包换。”

面前的少女长发高束，眼神冷静沉稳，看着就让人省心。

“好啊好啊，真好……”见到海淀的学生还是头一回，老刘满心满脑都是高兴，话一下子都忘记怎么说。

初凝中考满分，完全没给人扣分的余地。高一下的期末成绩更是恐怖，语数外平均137……

绝对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学生。

老刘点点头，越看越满意，猛地起身，伸出胖手，“初凝同学，欢迎来到一八七中学，我姓刘，是咱们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说实话，这待遇让她有点受宠若惊。但在经历过和校长年级主任的握手后，她早已见怪不怪。

初凝笑笑，伸出手的后一秒，口袋的手机振动两下，亮起屏幕。

“老师您太客气了，”为掩盖住那阵微小的振动，她忙大力握住老刘的手，开口问道，“问一下您，我待会还要办什么手续吗？”

老刘喜从中来，刚坐定又慌忙翻出几张单子，“这是咱们高二要缴的资料费，几包卷子和几本教辅，你看一下。”

初凝掂掂手里几本资料，挺沉。

“手里有二百现金吗，我去财务给你缴费，待会儿还得领套校服——”老刘问。

话音刚落，初凝露出最后一个笑：“不用麻烦，您给指个路，我自己去就成。”

人走后，老刘又把初凝的档案看一遍，这才平静接受这个现实。

身边的老师八卦起来，“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听说还是学霸啊，刘老师运气真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刘一不小心说漏嘴：“嗨，R大附中本部转来的——”

话一出，气氛尴尬凝滞。

R大附中……

那可是R大附中——哪怕放眼全国，也鲜少有对手的顶尖中学。因为分数线奇高，一套校服难求，被不少老师和学生调侃为“地狱中学”和“宇宙内卷中心”，普通的红白校服也被称作“妈妈眼里的爱马仕”。

震惊之余，有人轻飘飘抛出一句：“这R大附本部的学霸，怎么想着来一八七借读受罪啊？”

“就是，多少孩子想考都考不上……”

虽说一八七中学在东城也算数一数二的高中，但无论师资力量、教学水平，抑或是学习氛围，都被R大附中远远落在后面。

“这不是前段时间爆出不少学生跳楼的新闻，她妈妈怕孩子压力太大出心理问题，就举家搬来东城了。”

“唉，现在的孩子不容易……”旁边的老师感叹。

“谁说不是，碰上这种关心孩子的好家长还好说，你要是碰上那种父母不管不问的，孩子是真是活受罪。”

老刘叹口气：“别提了，我班有个孩子，父母离异早，俩家长自打开学起就没联系上过，现在连家长群都没加……”

整个办公室唏嘘。

-

一八七的校服是常见的宽松款，红白的配色菀菀类卿，令人很有好感。

领完校服出办公室，初凝迎着风口揉揉太阳穴，把方才听到的八卦忘掉，然后摸出振动方歇的手机。

一看消息，果然来自丁晗。

[丁晗：到了没到了没，你分去哪个班了，我有一肚子八卦等着倒呢。]

初凝和丁晗从小玩到大，妥妥的亲发小亲闺蜜。中二那些年，俩人形影不离，好到穿一条裙子。直到小学毕业，初凝一家人搬去海淀，姐妹俩这才分开。

虽说融入一个学校，总是从各种八卦开始。但说实话，初凝对那些小道消息并不感兴趣。

她更喜欢内卷，悄无声息地卷，润物细无声地卷。毕竟成绩才是要紧事，其他都得靠边儿。

走廊的热风翻腾着卷儿，吹乱了初凝额间的发丝，露出白净的一张脸。

在她高冷地打下“已阅，不感兴趣”后，不远处脚步声渐近。

焦急装起手机之时，手指不小心按下音量键，提示音轻轻“嘀”一声，并无被未留意到。退回原地的前一秒，她的余光瞥见走廊尽头的两人。

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男生板板正正穿着校服，女生手里捏着个粉色信封。

初凝一愣。

刚说完不感兴趣，转头就撞见大型表白现场，这什么神奇缘分。

更有缘的是，身处的走廊直通办公室，是条只能出没法进出的死胡同，她逼不得已，只能围观。

随着脚步声停下，先是道男声传来——

“有事么？”

陈弥看着眼前的女生，太阳穴突突直跳。

女生说话带着颤音：“陈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了？”

“我们高一坐过半个月的同桌，当时多亏你教我的解题思路，我数学才及格……”

陈弥垂睫，眼皮上有颗小红痣。

“记得。”提起这个他就头疼。

他对这女生的印象简直太深刻。

高一的时候，俩人坐了半月同桌，陈弥也被她盯梢举报了半月。但凡有迟到、早自习补作业、上课说话和午休不睡觉等行为，陈弥一下课间操就得去办公室喝茶。期间女生连偷带借拿了陈弥不少书，都挂在二手平台高价出售给同校学生，证据确凿。

陈弥叹口气，“您有事？”

女生点点头，面庞泛红。

“说吧。”

气氛沉寂半晌，女生鼓足勇气递出粉红信封，音量提高几度，“陈弥，我、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刻，初凝和女生同时松一口气。然而初凝无心吃瓜，只盼望他们早点结束。

她换了只手拿手机，屏幕猝然亮起，是先前初平安发来的消息：

[转账16000元]

[初平安：祝宝贝闺女新学期顺顺利利！]

初凝开开心心回复：[谢谢爸爸，您闺女肯定不辱使命。]后面跟着个比心表情包。

[初平安：对了，凝凝你把要缴纳的学杂费书费整理下发来，爸另给你转钱。]

这恰好提醒了初凝，她收下转账，回了句“谢谢爸爸，我的钱够”，随后忙去问丁晗路怎么走。对方发过一张一八七中学地图，在上面标注了位置。

初凝方向感一向不佳，扯着丁晗问起具体的东南西北。

俩人时隔多年再度同校，话多到说不完。这么聊起来又是半天，初凝丝毫未留意听到表白女生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是校草，肯定不缺人追。但我可以等，只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女生说。

对面的陈弥一哽。

在此之前，女生的所作所为实在匪夷所，甚至于陈弥觉得是自己哪儿没做好惹了人家。本来还想着找个日子赔礼道歉，结果今天，女生跑来说我喜欢你，对你做得一切都是爱之深责之切。

这谁受得了？

陈弥连忙摆摆手：“别——您还是先考虑考虑放过我吧。”

“我就一普通人，空有小聪明没大天赋，烂泥扶不上墙，配不上您。”

“还有，我那书和笔记真不值几个钱，您犯不着这样。”

话说得不算隐晦，女生一下子记起自己的前科。

她面色一变，嗫嚅着：“我、我只是想帮你，你家的情况……”

陈弥心道真是丢人啊，怎么他家揭不开锅的事全校人尽皆知。

“谢谢您，我是穷，但没到上不起学的地步。”

女生一时尴尬，着急地辩解：“我没有恶意。刚开始听说两个职高女生因为你打架，我是觉得你挺讨厌的，后来咱俩坐同桌，我拿走你的书和笔记、给老师打报告都是为了整你，真没有想赚钱的意思……”

“你放心，我现在对你完全改观了，你帮我数字提了那么多分，我挺感谢你的。”

陈弥心凉了半截，头一回听人道谢这么难受。

他又问：“所以我数学选修一二也是你拿走的？”

“是倒确实是我，但我这次没卖钱，只是想抄抄你的笔记……”

这不问还好，问到结果后，陈弥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有的人看似活着，其实已经走了一阵了。

陈弥心中默念了三遍“生气都是气自己”，终于又冷静了下来。

他语气温缓：“那您能把我的书和笔记还回来吗？我着急用。”

手里的钱只够本月买菜做饭的开销，负担不起一套新书了。

女生说：“只要你答应给我个改过自新机会，书和笔记归你，卖的钱也归你……”

陈弥一时失语：“我又不是警.察局，没这资质，您换个人喜欢行不行？”

女生摇头。

陈弥开始苦口婆心劝：“咱们现在是学习的时候，不能谈恋爱。”

“我爸妈不管我这个，你爸妈离异早，肯定也没功夫操心。”

“算了，要不这样——”

陈弥灵机一动，想了个馊主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手掌大小的试卷：“帮我解道题吧，作为交换就如你所愿，这样成吗？”

“解不出来您就把书和笔记都还我，咱俩两清。”

“真的？”女生一脸不可置信地接过试卷，眼光充满希冀。

后一瞬读完题目，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另一侧，初凝填完表格正竖起耳朵，兜里的手机又响起来。

提示音不大，杀伤力极强。

陈弥循声抬头，瞥见走廊处露出的衣角，又是一阵头疼。

初凝一时慌乱，心道怕什么来什么。刚颤着手按亮屏幕，丁晗的消息再度弹出：

[已读不回怎么个情况，不会堵安定门了吧？要不姐们儿扛个自行车去接你？]

为防止再次被丁晗打个措手不及，初凝迅速打字回复：[这边儿有事，回头找你。]

她轻轻后退几步，后背靠上冷凉的墙壁，已然紧张到极点。

“有思路么，要不用笔算算？”陈弥从口袋掏出支笔，递给面前的女生。

“要实在做不出来，把书和笔记还我，我就当你什么都没说过。”

那女生扫了眼题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停留在白。

陈弥松口气。

“陈弥，你拿IMO[1]的题来糊弄谁呢，咱年级能有几个做出来的？他们说得真对，你不配！”女生失望至极。

她把纸片攥成团，只留下一句“你的书别想要了”跑开了。

“……”

好惨，好卷，好险。

望着地上的废纸团，初凝心跳平复不少。

趁着那个叫陈弥的打扫战场的间隙，初凝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给丁晗发过条消息：[你们学校太卷了吧，怎么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尽管聊天耽误一会儿功夫，但不影响她完整地拼凑出表白全过程。

谈个恋爱还得拿奥赛题做筹码，太卷了。

接近下课，丁晗几乎秒回：[？？？一八七还卷？我的宝，你没走错学校吧？]

初凝也十分怀疑，凝神盯着闪动的光标几秒，她反复措辞，却一个字也没敢发出。

原因无他，她怕被威胁灭口。

直到发觉周遭静得出奇，初凝心里一阵发毛。

完了，不会真被灭口吧？

初凝正忐忑，发觉一阵脚步声愈来愈近。

“墙角那位，讲讲听后感？”好巧不巧，撞枪口上。

初凝始料未及，手心一滑，手机跟着落地，凭空发出一声巨响。

上礼拜的新换的iPhone静静躺在地上，后壳着的地。

界面停留在丁晗的消息上：[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谁捂你嘴？]

初凝心脏骤停，脑海中轰然炸出仨字——“真完了”。

“您这手机真遭罪。”陈弥捡起手机，贴心无比地拍散屏幕上的灰尘，递过来。

“慌什么，您尽管说，我可不敢捂嘴。”

[1]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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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