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霞光遍地，耳边一切喧嚣渐止。

少年难得没穿校服，一身卫衣配长裤，同样的整齐干净。

而他与在校时的唯一区别是，他垂着眼，目光有几丝消沉。

初凝几乎一眼就认出他，却半天才敢出声确认，“陈弥？”

当事人恹恹掀起眼皮，应声：“嗯。”

心情好的时候，初凝总爱照顾旁人的情绪。

思忖片刻，她咽下“真巧”，语气温和：“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陈弥语调自然：“没，心情挺好。”面试虽然黄了，但生活还得继续。

望见少女怀里的厚厚一本《正义论》，他撇开话题，随口问：“你喜欢政治学？”

“不一定是百分百的政治学，说不定还带点哲学。”

“说得好，有道理，”陈弥说，“但不感兴趣。”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泡汤的兼职和插翅膀飞远的钱袋。

后一瞬，初凝把手里的书一下堆到他怀里：“帮我拿一下，我去买杯奶茶。”

陈弥不明就里接过，被迫等待。

菜单上的品类很多，初凝点上一杯常喝的葡萄奶绿，在选择第二杯时开始犹豫。

“还需要什么吗？”营业员问。

初凝捧着书，灵机一动，“麻烦您再来一杯蜜桃乌龙。”

因为上学不方便用手机，初凝大多时候用现金。付好款，她便随意地将钱包放在外套口袋里。

好一会儿，初凝姗姗来迟，递来杯粉红色的饮料。

“这是什么东西？”

陈弥捏捏那塑料杯，里面的饮料随之上涨。

初凝从塑料袋中掏出吸管，随口应道：“你下午帮我搬书，礼尚往来，这算是我的回礼。”

“很好喝，你尝尝。”

陈弥皱眉，并不是很想接下。他不嗜甜，但在初凝充满希冀的目光下，他很难拒绝。

“尝尝，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喝甜的。”初凝这么说。

插上吸管，陈弥浅尝一口。

液体入喉，并不如想象中的甜腻，反倒意外的清爽。清甜的蜜桃搭配乌龙茶，清口又解腻。

陈弥第一次喝这东西，也算颠覆印象。

初凝眼巴巴望着，问他：“怎么样？”

陈弥回味起那滋味，极缓慢地点两下头：“意外的不错。”

“所以心情好点没？”少女眨眨眼。

陈弥应声“嗯”，有种莫名的感动。

-

不论结果如何，事情总算圆满谢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暮色在眼前四合，由灿烂的橘红到黯淡无光的灰黑，二人结伴往车站走去，难得的悠闲。

不知过去多久，陈弥冷不防发声：“初凝，人大附中好么？”

“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初凝手指轻轻摸索着《正义论》的封面，认真道，“人大附中很好，绝对是我十几年来上过最好的学校，没有之一。”

虽然她刚在人大附度过一年的时光，但每时每刻不在庆幸自己的决定。

“听说你成绩不错，这么感兴趣的话，当初怎么没填人大附的志愿啊？”

“谁说我没填，志愿表刚下来我就填了。”

当初陈弥填的还是第一志愿。

“啊，那现在怎么……”

陈弥沉默良久。

在初凝思索是不是问到什么不该问的地方，准备跳过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才深呼吸，缓缓道：“中考最后一天早晨，我爷爷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弃考了一门。”

人群和车流在面前穿梭而过，某个角落里，有人观察许久。

“对不起……”初凝叹息一声，说。

已经过去这么久，他除了偶尔有点不甘心，也没再有别的情绪。

“没事，”陈弥说，“也就——”

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快步向前跑去，带起周遭一阵疾风。

“小心——”陈弥要伸手拉初凝，却还是晚了半步。

初凝转过头，未看清什么，肩膀就被撞到另一边。

“嘶——”

“撞疼了？”陈弥说，“你要不站我这？”

胳膊处阵痛传来，初凝皱眉没揉两下，鞋尖就踢到一把钥匙。

后一秒，大脑迅速宕机。她摸摸口袋，本该放着钱包的位置也是空空如也。

“完了陈弥，我钱包被偷了……”初凝大脑一片空白，只剩慌乱。

少女的发丝在风中凌乱，眼里的焦急如天快塌下一般。

这什么运气……

陈弥在心中掰着指头数了数，距离他上次见义勇为才过去不到五天。

他视线锁定前方人群中那个的瘦竹竿。他把随身带着的资料袋递给初凝：“你先打110报警，我追追看。”

附近的商业区热闹人多，他不可能一路畅通，只要能停下来，陈弥就有胜算抓住他。

“好，那你小心。”发丝在冷风中飘扬，初凝惊慌中点头。

-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陈弥加快步伐，努力和前方那瘦竹竿缩短距离。

他怕打草惊蛇，索性连“抓小偷”都没喊，只是凭体力追。

不知拐过几个街区，终于来到条人满为患的小吃街。

人们摩肩接踵，声音喧嚣沸腾，就着变幻的光影和各式的饭香，那瘦竹竿不住回头，体力明显开始不支。

陈弥找准一处小路绕过去，在离那瘦竹竿十米远时喊了声“抓小偷”。

“小偷哪呢——”

“站住——”

有这一声，周围的人统统瞥过来看热闹，更有好心人上前按住那瘦竹竿。

“跑……跑不动了……”那小偷瘦的皮包骨，倒真像个瘦竹竿，喧嚣之中，他被三个系着围裙的大哥按在地上，姿势佝偻。

少年俯下身喘气，向他伸出手：“钱包呢？”

“大哥轻点，疼……”

那瘦竹竿使劲儿抖抖身子，三个大哥便稍稍放松力气。

接着，他掀开衣服，从衣服里掏出个粉色小兔子钱包。

-

9月12日下午6:15前，初凝对派出所的了解仅仅来自电视剧和电影。

而当时钟走过这分钟，一切发生改变。

初凝坐在审讯室外的塑料椅上，面带惊喜，目光始终随着走过的人运动，怎么也舍不得停下。

陈弥倚上椅背，忽然开口：“你看什么呢？”

初凝这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应声：“随便看看，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派出所。”

这有什么值得看的。

“你知道派出所有多少个塑料椅么？”陈弥仰头，后脑勺靠上冰凉墙壁。

初凝不解：“什么？”

陈弥摇摇头道“没什么”，默默咽下“这是我第数不清次来派出所”，只说：“希望这也是你来这的最后一次。”

初凝实在没懂他的意思，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说你干什么不好要偷东西啊，还偷人家未成年的东西……”

审讯走到尾声，民警照例开始进行“心理教育”。

约莫几分钟后，审讯室的门敞开。

抬眼间，民警瞧见陈弥便是一喜。

“哟，又见啦。”

陈弥点点头，打个招呼：“您好，又见了。”

初凝正握着兔子钱包数钢镚，刚数到第十一个，便听见二人这语气熟稔的对话。

她一头雾水：“啊……又见？”

不会吧，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可是陈弥可不像会惹事的人……

后一秒，陈弥像猜透她的心理活动似的，打断说：“想什么呢，你同桌我可没做坏事。”

紧接着，另一位值班民警走上来，才真正解决初凝的疑问。

“不错啊，又见义勇为来了？”

初凝愣住。

“对，最近赶kpi[1]。”陈弥微笑。

“你这见义勇为业绩也是真稳，每月稳定来一趟，最近这周更是上一层楼，”民警也笑，“要不是有不在场证明，我们真都怀疑你自导自演了。”

陈弥叹口气，实话实话：“我也没办法，就是容易碰上这些倒霉事。”

说起来，陈弥体质实在奇怪。具体表现为，从小到大倒霉事不间断，刑事案件更是屡见不鲜。

上上周报警抓纵火犯，上周找到广场上走散的小孩，这周又开始抓小偷……

不仅生活上如此，学业上同样深受其害——

回忆经过的十六年，但凡考试，他准得失常——小考试上，他几乎每次距满分只差0.5；大考试上，他小升初差0.5进梦校，中考弃考一门，更为坎坷。

可能就像胡同口算命李大爷说的那样，他八字不好？

初凝默默听着，没有作声。

说起来，她从小到大都很幸运。

帮丁晗抽卡常爆十连ssr，商场购物时不时中个奖，想坐什么车五分钟内必来……

小升初踩线进入全区最好的初中，中考那年超常发挥考入人大附中实验班……

可能有努力加持，但凡做她擅长的事，几乎每次都会是第一。

由此可见，人和人的运气，有时候真是大相径庭。

“正好，上周找到孩子的家长给你送锦旗来了，”民警忽然记起什么，“待会儿来照张相，我们得把你的善举宣传宣传。”

陈弥当即拒绝：“别，我不想出名……”

在学校的知名度就够他受的了，他自认德不配位，不配受到众人赞誉。

话都说到这份上，民警没再勉强，视线一转，落到一边数钱的初凝身上：“这是……女朋友？”

少女长得清丽标致，倒是和陈弥挺般配。

“你这年纪，还是得好好学习……”

陈弥：“这我同桌，您别瞎说啊。”

没有什么比赚钱更要紧。他被压在生活这座沉重的大山下，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事。

初凝未满16周岁，需要家长陪同做笔录，约莫半小时后，初平安姗姗来迟。

到现场时，初平安一身厨师装，身穿围裙头戴大白帽，口袋里还揣着几袋喜糖。

“爸来晚了，路上碰见车祸耽误了点时间，不好意思。”

民警伸手指方向，“您来做笔录吧。”

……

一切结束，三人一齐迈出派出所。

墨汁悄然在夜空中打翻，晕染着周遭的建筑。

陈弥看了眼手机时间，掏出公交卡晃晃：“我先走了，赶公交。”

少年的几缕发丝被夜风吹起，随着衣领不停翩跹，有种莫名的悲凉感。

转身的刹那，袖口被人抓住。

被察觉后，初凝立刻松手，惊讶于自己的反常：“别——我爸开车更快一点。”

初平安：“对对，我马上去提车，你们去门口等我吧。”

陈弥抬眼，夜色统统涌进他眼里。被偏爱的总有恃无恐，他只得委曲求全说：“好吧。”

……

车上无言，气氛尴尬。

初凝和陈弥默契地坐在后排，初平安觉得自己像撞破惊天秘密的普通夜班司机。

“咳咳……那什么……”

内心措辞几遍，初平安不知如何开口。

他虽不反对初凝恋爱，但具体恋爱对象，他还是要仔细审视一番的。

“咳咳……我说两句啊……”

正在他准备发言审问时，初凝打断说：“爸，这我同桌，也是咱们家邻居。”

初平安大跌眼镜。

随后，陈弥默契地接上初凝的话，进行自我介绍：“叔叔您好，我叫陈弥，住在胡同口第二家，是初凝的同桌。”

“……”

[1]kpi：关键业绩指标。可以简称业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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