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卿转身,只见一名男子。他穿着一身火红长袍,就连束发用的发带都是红色,面上极为正经,眼神温和地上下打量着他,正经地仿佛方才那声笑并不是他发出来的。
他眼神颇有些露骨,然而江鹤卿并未觉得有多受冒犯,反而感觉到一种莫明的亲切。
男子肩上站了只五彩斑斓的鹦哥,见江鹤卿看过来,立刻张嘴道:“美人看我!美人看我!”
江鹤卿:“......”这就有些小冒犯了。
男子顿觉失了面子,伸出两根指头,捏住了鹦哥的鸟喙:“住口!”
鹦哥拼命扑腾翅膀,挣脱了男子的束缚,向江鹤卿飞来。江鹤卿无意与鸟雀计较口舌,正想伸手拦一拦,鹦哥却被溪云眼疾手快掐住了翅膀。
他的动作极为熟稔,像是做过无数回这样的事。江鹤卿这样想着,就听溪云对男子道:“师叔,你怎么来了?”
原来男子便是二人的师叔,尘心。
尘心道:“接到你的信,知道鹤卿要来。久不见他,自是要来接的。”
他一边说着,江鹤卿又感觉他将自己从头看到了尾,暗叹自己与这位师叔究竟是多久没见了,行礼道:“师叔。”
尘心应了一声,悠悠道:“上回见到鹤卿,还是为了重铸——”
溪云出声打断:“师叔。信里说过的事,师叔可别忘了。”
尘心似笑非笑:“嗯,知道了。”
鹦哥回到尘心肩头,冲溪云喊:“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尘心咳嗽了两声,对江鹤卿道:“多年未见,这顿吾请。”
江鹤卿刚想谢过师叔,就听溪云幽幽道:“师叔赏花遛鸟花销极大,哪来的钱请客?”
尘心大手一挥:“你之财即吾之财。”
后一句他省了,乃是:我请客,你买单。
说出这样厚脸皮的话,他竟然一点要脸红的意思都没有。
溪云并没有要和他争这个的意思,回头笑盈盈看着江鹤卿:“哥哥随便点,我有钱,我请客。”江鹤卿对口腹之欲没有那么追求,他此番只想看场戏,便只说要壶茶,溪云又道:“茶的话,早先就给哥哥准备好了,不必再点。”
尘心道:“你二人真是一如既往,情深意切。”说罢,他又带着那一脸似笑非笑看向溪云,鹦哥在桌上蹦蹦跳跳地帮腔:“郎情郞意!缠缠绵绵!百年好合!早生——嘎!”
溪云掐住鹦哥嗓子,小鸟在他手指中左右挣扎,江鹤卿见他面上臊得慌,忙将食谱递到尘心面前,哄得师叔点了一桌子菜,那鹦哥才罢工,窝在尘心的肩头,乖巧的吃着上来的糕点。
戏台一开,只见台上竟是站着两个人,都作破破烂烂的打扮,看着像两名乞儿。其中一个撩起袖子,另一个正在给他上药,言辞间似乎是在埋怨他方才不应该出面给他挡这一下。
江鹤卿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个什么本子?”
溪云早就查过,道:“叫《殊途》,是个老本子了,讲的是两名乞儿相依为命,却因得到不同机缘,最后走上不同的道路。”
是那种很寻常的小故事,两个人本是同命,就连相貌也极为相似。只是一个生了六指,一个生了四指,天生与旁人不同,受其他乞丐排挤,因而相依为命。
其中一个被公主看上做了驸马,水患年间四处赈灾,颇受好评;另一个则是被一名会些邪门法术的道士拐上行骗的道路,做了小道士,走火入魔后,甚至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师傅。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一开始公主看上的是他,那个人不过是顶了他的名。
他一开始都快认命了,努力修行,却遭仇家追杀,坠落悬崖后被好心人家带回家治疗,却因他走火入魔,杀尽恩人,这下他更是精神崩溃。
道士循着夜色潜入皇城,用剑把驸马抵在湖边,质问他为什么,驸马却轻飘飘的一句:“不为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就去争,争不到就抢,我只想过更好的生活,有什么错?”道士立刻崩溃,他本就精神不稳定,此刻更是手抖的拿不住剑,划破了驸马的侧颈。
血腥味唤醒了他,他立刻丢下手里的剑,低头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
驸马扯过他的头发,挥开湖面的雾气,透过清澈流动的湖水,道士清晰地看到了二人如今全然不同的面相。驸马在他耳旁吼道:“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过去你最想自由自在、求仙问道,如今不过是走火入魔了一回,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说罢便留他在此,不料道士望着那湖水怔怔了许久,似乎是疯魔了,竟喊着自己要重来一回,再来一世,提剑自刎了。
他死后,故事很快迎来了反转。公主看上的不过是他姣好的皮囊,驸马无意间听到她想把乞儿带回宫中玩弄,于是斩了自己两指,装作是被公主看上的四指乞儿,被带入宫中。
所谓水患赈灾不过是个苦差事,朝廷银子没拨多少,又有大半进了贪官污吏的钱袋子。万幸驸马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门路,用那一点钱,带灾民修筑了储水出水的大坝,有效控制了水患,又带领他们重建家园,这才挣来了好名声。
表面风光无限,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谁又比谁过得好呢?
原是一出平平无奇的戏,只是江鹤卿头回看,颇为感慨。溪云在一旁给他添茶,状似无意地问道:“哥哥以为,驸马他做的对吗?不告诉道士真相,叫他怨恨多年。”
江鹤卿道:“不能说他做的对,但也无法怪罪他。易地而处,若我是那道士,一定希望驸马能说,若我是驸马,一定不会告诉道士。”
溪云添茶的手顿了顿,道:“哥哥所言极是。”
很快他话锋一转,小声道:“哥哥今天哪里不舒服么?”江鹤卿没反应过来,他一提,才发觉自己今天一整日都有些懒洋洋的,但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于是摇了摇头。
尘心在一旁大吃大喝,左手扯着大鸡腿子,右手捧着海碗灌汤,全然没有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养的那只鹦哥和他的主人一样,吃的肚子圆滚,一头栽倒在桌上。
凡间的食物下肚,把他也带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人,抛却了满口文绉绉的腔调,道:“哪有那么多对不对、怨不怨的,要我说,千万,不要试图改变别人的命,那也是你自己劫难的开始。”
果不其然,驸马后来死于皇权政变,万剑穿心而死。他最终还是没能改变自己和朋友的命运。
尘心一边剔牙一边道:“看吧,吾就说。”酒足饭饱戏至尾声,他拍拍屁股,从桌上把那摊成一块的鸟饼拢进袖子里,便要离开,“既然已经见过鹤卿,吾也不再多留,不来挤用你二人的空间,只是鹤卿,今日子时,你来吾房中一趟,有要事相谈。”
溪云插话:“师叔有什么要事,非要哥哥去、不要我去?”
尘心白了他一眼:“左右太苍司的封印没有泄露的迹象,你若实在闲得慌,就带上你的好哥哥走一趟风陵渡,再多除一个小鬼。”
江鹤卿:“什么样的小鬼?”
尘心唔了一声:“行迹不算恶劣,只是个见不得友人关系融洽,总要在其中作乱的捣蛋鬼。”
如今捣蛋鬼二字在江鹤卿心中的地位今非昔比,先前那次,观主也不过说是个简单的捣蛋鬼,谁承想还能扯出一段前尘往事。
溪云早先已经传信给了尘心,叫他派人检查封印,数十名镇魂高手都没有探索出个所以然,恐怕他二人抢先到了也难探查出什么,不如留下三五日,驱邪除祟。
风陵渡乃是一处美景,位于黄河拐角处,甚至能够一眼望到东海。
江鹤卿预备前往,溪云自然也会跟着。尘心离开后,江鹤卿仍在出神。不知为何,他对“风陵渡”三个字有些感触,既然如此,便更要去了,万一此行也有机缘,能够助他寻回记忆呢?
然而只一时,江鹤卿便有些犯困。这几日他为这出戏兴奋了许久,面上虽不显,心下自然有些困乏,尤其是今天,感到格外疲惫。
溪云十分贴心,立刻看出他的困倦,道:“哥哥不妨小憩片刻,等快到子时,我喊哥哥起来。”
一个哈欠比江鹤卿的拒绝更快出口,惹得他面上一热,强壮镇定道:“如此,便有劳了。”
二人回到房中,溪云贴心的拉上帘子,点上一根蜡烛。江鹤卿看着那火光,不免有些怅然,溪云对自己的一切太过熟稔,除了在清风观上二人相处数年外,下山后肯定也相处过极长的时间。
他对自己太过小心,不像对师兄,像是对一尊贵重的琉璃花瓶。
江鹤卿因为被关在木屋中数日,不免染上了怕黑的坏毛病,因此总是在睡觉时留出一分亮光,过去师傅送给他一颗夜明珠,就是为了避免他害怕。
他迷迷糊糊入睡,睡前总觉得有人坐在自己床头,微凉的手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冰冰的,很舒服,所以江鹤卿在那人的手心蹭了蹭,鼻间嗅着一股淡淡的、甜甜的清香,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额头敷了一块温热的手帕。江鹤卿撑着身子坐起来,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发热。小火炉上煨着一碗粥,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
溪云正巧推门进来,见他已经醒了,柔声道:“哥哥醒了?”
江鹤卿懵懂地点了点头,歪头看着他。他脱了外袍盖在身上,发也没束一个,不似往日的端正齐整,加上人在烛火下,更添了几分美貌。
溪云呼吸一滞。
溪云:有被哥哥美到。
今天突然很想养一只小猫。
但是因为自己没有房子,生活不稳定,不知道未来会在什么地方,有些不忍心小猫跟着我流离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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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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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松心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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