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叹了口气:“你受委屈了。”
他这样温柔的语气,叫这个许多年没被人“安慰”过的老人家顿时红了眼眶,跪在少年脚边,拉住了少年的衣摆。
“所以,”少年笑了笑,嘴角慢慢勾起,替老人家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发,“你需要我做什么?”
“有人和我说,只要我能打入第八根镇魂钉,奉上八条人命,就能唤醒三百年前的亡魂,亡魂会帮我完成所有,我想做的事。”两行泪从她苍老的脸上流了下来,“大人,求您让‘他’活过来。”
随着她语毕,无数血色祭文再次飞了出来,困住江鹤卿与溪云的同时,也攀上了少年的脚踝,爬到了少年惨白的脸上。
狂风作乱,江鹤卿下意识拉住了身后人的小臂,将他护在身后。
少年缓缓开口道:“哦?谁?你的那位竹马?”
老人家摇了摇头:“不,人间太苦,我不愿他重归世间,再受折磨......”
“那,是谁?”
老人家阴恻恻的,指向她床下的那口棺材。
大概是因为方才流过泪,此刻她的声音无比嘶哑:“我要他,回到人间,受无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原来她床下的那口棺材,并非她曾经亲密的恋人,而是她今生今世最恨的人。
少年嘴角还是挂着浅笑:“可以,还有呢?”
老妇人咆哮:“要他灵肉分离,亲眼看着自己□□被野狗分食,魂灵被恶诡撕咬!”
少年的手掌贴在她额头,缓缓道:“嗯,知道了。”
一股乌黑的气从老妇人额头飘出,顺着少年的掌心,进到了他的身体里。少年浑身一震,发梢间的雪白似乎攀地更高了一些。
江鹤卿一掌打在如锁链般缠绕二人的血字祭文,却破不开这囚笼。他正欲再来一击,却被溪云扣住了手腕。
他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却发现他眼里藏了几分隐晦的狠厉,盯着自己的手掌。
江鹤卿自幼修道,他所修的乃是至纯至阳之道,对邪祟天生有压制力,只是他沉睡多年,修为没能完全复原,眼下竟然连这样一道招魂阵法都打不破,反而受其压制。
溪云紧紧盯着江鹤卿掌心那抹红色,伸手轻轻碰了碰。江鹤卿觉得心头有些莫名发痒,下意识要缩,却被他牢牢按住。
“很快就好,哥哥。”溪云低声道,话语间有些哄诱,似乎把江鹤卿当孩子看待。灵力从他指间缓缓注入,替他疗伤。
江鹤卿沉默的看着光洁的手心,他原先都要猜溪云同那少年一样——或者说比那少年更深一层。溪云发丝雪白,本该是一具完整的“妖祥”,然而他灵力纯净,不像有邪物附身。
他更加摸不清这少年是何来头、又是何身份了。
“招魂阵法一旦开始就无法阻止,若是强行打断,会使施术者和她召来的魂灵一同魂飞魄散,哥哥,她已经没救了。”
也许从最开始,从当年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青年的尸体之时,她就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牢笼。
透过密密麻麻的祭文,江鹤卿看到那名少年猛地回头,像是感应到什么东西一般,无神的双眼似乎在看着自己的位置。
无数血色祭文从他背后升起,江鹤卿惊愕间,只觉得那像蝎尾一样在少年身后摇曳的漆黑雾气上,带着浓浓的诅咒。
“......溪云。”他听到那少年说。
先前为了摆脱缠绕他们的祭文,江鹤卿召动溪云,若这少年喊的是他的剑,早就该有反应了。此时回神,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少年与他身后之人相识,喊的是那个人的名字。
“兰溪云......兰惜哥哥,是你吗?”少年空灵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哭腔,他看不见东西,此时更是像一个真正的盲人一样,双手在空中乱舞,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二人眼前尖啸着盘旋的祭文顿时散落一地,顺着来时的路径,在少年脚下瑟缩着,江鹤卿甚至听到一些细微的抽泣声,那些血色祭文仿佛活过来一般,在少年脚边抽泣。地面的震动也逐渐平息,江鹤卿便带着溪云落地。
溪云看着少年许久,像是才认出他来,道:“谢敬文?”
少年身子抖了抖,似乎很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兴奋道:“是我!”他想要跑上前,溪云却先他一步走了上来。
谢敬文道:“兰惜哥哥,一别多年,敬文好生想念。”
溪云向他伸出手,早先江鹤卿便觉得此人一双含情眼,此刻他声音温柔似水,眼里却满是冷漠,没有半分柔情:“过来,我看看你。”
谢敬文无神的眼中缓缓流出泪来,顺着两颊落下。
他一面循着声音找溪云,一面喃喃道:“兰惜哥哥,敬文好痛,他们烧了兰老爷和兰夫人的骨灰,用烟熏敬文的眼睛,挑断敬文的手筋,扒光敬文的衣服扔到蝎子堆里......敬文好痛,好冷。”
溪云话语间满是痛惜,手怜爱般抚上敬文的后脑勺,似乎想把他揽进怀里:“我们敬文受苦了。”
谢敬文似乎愣了愣,呼吸急促了几分:“兰惜哥哥,兰老爷和兰夫人,可是你的生身父母,你忘记了吗?你没有话想说吗?”
溪云避重就轻道:“我知道。”
听到这样的回复,谢敬文身后的怨气更深了几分,蝎尾上的漆黑比墨还要再浓上三分。
谢敬文靠在溪云的胸口:“人间好温暖,溪云哥哥,我看到他们在家中挂了大红灯笼、剪了窗花,听到孩子嬉笑吵闹、大人拉扯家常的声音,那些我们失去过的美好,又回来了。只是我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待了许多年,许多事,实在不清楚......”
溪云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些蝎尾对他有些畏惧,只敢在一旁候着,将两个人围在中间。
江鹤卿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出声道:“小心。”
溪云安抚似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敬文想知道什么?”
“溪云哥哥,”谢敬文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问道,“他们都说殿下杀了顺安皇族,是真的吗?”
江鹤卿一听顺安二字,后脑隐隐有些钝痛,脑海中闪过些许模糊的画面,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在卷轴中发生的事。
皇城外飘着雪,身披甲胄的少年手执一剑,戴着一副银白面具,下马杀宫人,进门杀护卫,杀臣子,杀姬妾,最后......少年的剑钉在了国主,也就是他父亲的胸口。
少年喘着气回头,看见了当时尚且年幼的太子——他的亲弟弟,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手上用草编的两只蝈蝈掉在地上,沾了血。
然后......
国师来了。
谢敬文背后的蝎尾猛地一动,尖刺顶部凝着浓烈的诅咒,眼看就要将溪云活活扎成筛子。然而溪云不躲不闪,低声不知道念了什么,一根漆黑的镇魂钉出现在他面前,溪云抄手接住它,迎着拥抱的姿势,将谢敬文揽进怀里。
镇魂钉也同时从他后背没入。
谢敬文站不住脚,身体狼狈地从他怀里脱出,溪云半跪在地上,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半掌拢住他的耳朵:“都是些无稽之谈,敬文,别听。”
鲜血从谢敬文嘴角流下,他声音不再带着那空灵的古调,像是寻常少年唤兄长一般喊道:“溪云哥哥。”
溪云应了一声:“我在。”
谢敬文声音轻柔,说出来的话语却十分狠毒:“你真的是......懦夫,兰夫人不愿你牵扯进顺安皇族与匈人的斗争,为了让你全家全心全意为皇族奉献,国主放火烧了你从小长大的道观,又拿你全家性命要挟,逼你父亲上战场。你明明知道,居然还肯替他卖命,苟且偷生的懦夫。”
“我因受过兰老爷和兰夫人的救命之恩,带兵围城,逼问国主,溪云哥哥......人证物证皆在,可你还是不愿相信我,甚至要斩我。你呢?他们一心为你,你却认贼作父,替杀害他们的凶手卖命,你这个懦夫,懦夫!!”
溪云叹了口气,手掌盖住他无神的眼睛:“道观是匈人烧的,是为了夺取仙家秘宝。敬文,别听、也别看,你知道的那些都是假的。”
一枚和方才那根相差无几的镇魂钉被他从谢敬文的后脑勺钉了进去。
谢敬文手脚顿时僵住,整个人的魂魄仿佛被抽掉了一般,瘫软在溪云怀里。
溪云抱起谢敬文,将他置回了方才的棺木中,重新关上。
突然,二人脚下的大地再一次剧烈震动了起来。招魂阵法被打断,亡灵怨念反噬,二人脚下顿时塌陷了!
江鹤卿猛地向溪云跑去,将他护在身前,一手掐剑诀想要御剑,却发现自己的灵力被压制住了。
手忙脚乱之际,他只能用肉身护住溪云,却被溪云反过来一把抱在怀里。
碎石塌陷时,江鹤卿只闻到溪云身上的淡香。
江鹤卿原以为二人不被砸下来的岩石砸个半死,也要极为狼狈了,不想却是落进了岩洞里,虽然周围一片漆黑,但至少脚是落在实地上的。
江鹤卿眯起眼睛,适应了片刻的黑暗,才发现二人身处的岩洞中央,恰恰是方才谢敬文起身的棺木。
棺木四角被成人小臂三倍粗的铁链拴着,上面写满了血色祭文。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棺木周围种满了花。
江鹤卿想靠近一些看,却发现自己的手绕过溪云的肩,保持掌心贴在他的后背上的姿势。
而溪云的脸红得发烫,方才在谢敬文面前巧舌如簧的嘴眼下只微张着,说不出话来。
卡在几百字卡了很久,感觉来了瞬间刷刷刷的写,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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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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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未亡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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